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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二二(4 )
马鹞子将眼睛翻得又大又白,张开嘴巴想喊又没出声。
剩下杭九枫一个人,时间突然变慢了。等了又等,终于有士兵跑来,抱手的抱手,扯脚的扯脚,转眼间就将杭九枫拖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还没站稳,数不清的鞭子就像雨点一样落在身上。从进到出,杭九枫记不清自己苦熬了多长时间。头几阵疼痛最让杭九枫受不了,一次次地冲着马鹞子尖叫,要他学自己平时杀狗,从嘴唇开始动刀,到后蹄收刀,剥下来的皮子仍是一条狗,中间那赤条条的身子还能叫、还能咬人。为了不让心气垮下来,杭九枫所说的话全是最凶的。杭九枫从第一次昏迷中醒过来时,耳边响着那个报信人的声音。那人要马鹞子下手不要太重,防止杭九枫实在熬不住了,舌头一转,开口胡乱咬人。杭九枫与被马鹞子毕恭毕敬地称为萧队长的人对了一次目光。那萧队长的眼睛像一口古潭,看不清里面藏的是龙还是蛇。杭九枫横下心来死死认定,既然马鹞子不敢将自己置于死地,其他种种难受总是可以熬过去的。一旦熬出了头,就能看到好日子了。萧队长走上前来喝问杭九枫,到底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杭九枫回答得理直气壮,因为自己的确没有杀人。萧队长拿起一根皮鞭,还没摆开架势,就被马鹞子接了过去。马鹞子也没动手,转身将鞭子交给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他狠命地抽打杭九枫,另一个士兵在一旁点数。已经过了六十整,杭九枫仍咬着牙不让自己将疼痛喊出来。杀了许多狗,杭九枫太有经验了。那种到死也不吭声的狗最让人害怕,就连一旁帮忙的人也都心惊胆战地老想快点收手。杭九枫不叫也不挣,挥鞭的士兵抽到六十下时,就没有力气了。杭九枫越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马鹞子越是觉得这正是共产党特有的宁死不屈。萧队长却认为马鹞子没有真正了解共产党,若是了解了共产党,哪怕杭九枫将共产党三个字写在脸上,他也会明白那不过是鬼画符。
遍体鳞伤的杭九枫被人抬回牢房,斑斑血迹就像圆婊子手指上的红瓶桃。躺在地铺上,杭九枫让自己一个劲地想,一旦出了这牢门,就去找圆婊子,向她要些红瓶桃送给阿彩。即使这样,那些渗入体内的疼痛,也没停止往外释放。最早抽在身上的皮鞭滋味杭九枫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马鹞子将士兵手里的皮鞭夺过来扔到一边,不无得意地警告他,如果还不招供,就要“熏腊肉”,接下来是“灌猪肠”,再往后是“烫豆糕”,最后还有“捆皮油”。猛一听这些过年时才会挂在大家嘴上的名堂,杭九枫还挺神往的。
马鹞子皮笑肉不笑地问他,知道不知道腊肉是么样熏的,猪肠是么样灌的,豆糕是么样烫的,皮油是么样捆的。杭九枫挺着腰杆,神气活现地说,皇帝娘娘见不到,难道还见不到女人吗!他如数家珍地告诉马鹞子,在天门口,年年都是由雪大爹等几家富户带头,一进腊月就开始杀年猪,两百来斤的肥猪,少说也要杀出一百五十斤净肉,取下前胛后胛,挂在室内向北的墙壁上,年前年后吃新鲜的。其余猪头猪脖子猪屁股,全都放进缸里,撒上大粒子盐,腌上十天半月。哪天有太阳出来,哪天便起缸,晒上几天,不等上面的咸水完全干,便挂到灶后的梁上,要吃就取下一块,不吃的就挂在那里熏着。与熏腊肉不同,灌猪肠是细活,屠夫把大肠小肠从上到下连捋几遍,挤掉里面的屎尿,用长长的铁顶针顶着大肠的一端,一手握着肠子,一手握着铁顶针,呼呼几下,里变外,外变里,一根肠子就翻了面。翻小肠不能用铁顶针,要用做挂面的长筷子。然后蒸上几斤糯米饭,摊在簸箕里,用那两尺来长的竹筷子,将雪白的糯米饭,一团团地捅进肠子里。手巧的女人,加上好运气,会将一根肠子从头灌到尾。如果没有运气,手再巧也会将好生生的一根肠子弄成几截。灌好的猪肠要挂在大门两边,白天掇出来,夜里掇进去,总是要到正月十五以后才能一截截地切下来,或蒸或炒。烫豆糕要复杂得多,用料上,绿豆不可少,黄豆不可少,饭豆不可少,籼米不可少,糯米也不可少。选准天晴的日子,将这些东西用水泡上两天两夜,泡好了,混在一起,用细齿磨子磨成浆。浆磨好了,搭伴的两个女人,一个坐到灶后,将金黄色的松毛柴塞进灶膛里,不紧不慢地烧。另一个站在灶前,舀起浆汁,沿锅边旋转着倾倒下去,烫成一张圆圆的薄饼,揭起来随手一卷,趁着下一勺浆还没烫好,赶紧切成半指宽的细丝,摊在簸箕里。切好的豆糕也要晒,豆糕不是菜,在水里多煮几滚,放些腊肉在其中,就是一顿好吃的早饭、午饭或夜饭。
杭九枫越说越有味道,马鹞子一次也没有打断他的话,等他说完了,马鹞子才对士兵们说,杭九枫教的方法比他教的还好,就照杭九枫的方法办。
圣天门口二二(5 )
士兵们就将杭九枫吊起来,过了一整夜,马鹞子见“熏腊肉”不起作用,又让“灌猪肠”。士兵将一碗没有掺玉米粉的辣椒酱分成两半,一半从上面灌进杭九枫的喉咙里,一半从下面塞进杭九枫的屁眼里。马鹞子吩咐“烫豆糕”时,杭九枫还有力气说笑。士兵们将烧红的烙铁,不停地往杭九枫身上烙,没有窗户的屋里尽是人肉香。杭九枫说,马鹞子家里的日子一定过得不错,换了自己,这办年货的事,哪一宗在前,哪一宗在后,非要弄错不可。马鹞子也笑,他说:“捆皮油的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我最喜欢捆别人的皮油。树上的木梓柯下来,熬成油时是软的,一装进桶里就变得硬邦邦的,像石磙一样。”在“熏腊肉”、“灌猪肠”和“烫豆糕”等各种刑罚中,让杭九枫苦不堪言的是马鹞子亲手从墙角提出来的那只粪桶。马鹞子挽了挽衣袖,做出一副亲自上阵的样子,嘴里说,杭九枫不怕痛那就换个不痛的法儿。士兵们将杭九枫的身子三下两下对折起来,对准粪桶猛地一筑,他的屁股就结结实实地塞进去了。长年被屎尿浸泡的粪桶里生着一层滑溜溜的尿垢,杭九枫对折的身子比粪桶粗出不少,但士兵们抬起如同坐在粪桶上的杭九枫往地上一筑,那身子照样会陷进去一截。筑过十几下,除了手脚和头留在外面,杭九枫的身子全被粪桶套得死死的,每吸一口气都要使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吸进一些,桶壁就会挤压过来。他一呼气,口鼻就发出奇怪的声响,马鹞子便兴高采烈地问,是谁放屁如此响亮?
后来,马鹞子一脚踢倒粪桶,让它在地上滚得轰隆作响。一遍滚过来,一遍滚过去,杭九枫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成了一块石头。马鹞子再次问他有没有话要说,杭九枫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马鹞子狰狞地一露牙齿:“饶他一回!”士兵们抬起粪桶,倒过来使劲抖了一阵。杭九枫从粪桶里脱身出来,无力地惨叫了很久。
“我的骨头呢?我的肉呢?”他问的东西一样也没少,可他还是觉得,“我只剩下一张皮了吗?”
杭九枫在地铺上躺了三天三夜,直到萧队长让马鹞子到街上请来张郎中,开了几付膏药与汤药,敷的敷,喝的喝,被粪桶匝成棉条的骨头,还有那些失去知觉的肉,才开始往先前的模样恢复。马鹞子对此非常不满,冲着手下的士兵发牢骚,萧队长这样做,要么是怕共产党暴动成功而给自己留条后路,要么就是与共产党有瓜葛。不知是萧队长没走远亲耳听见了,还是有人向他报告了。没多久萧队长就转回来,在牢房门口将马鹞子厉声斥骂一通。
马鹞子被萧队长停职的当天下午,杭天甲扛着马鹞子亲手赠送的那支步枪,从天门口来到县城,自卫队的士兵要么认识那支步枪,要么认识杭天甲,都没有阻挡他。杭天甲径直来到牢房前,拉动枪栓,将子弹推上膛:“快去报告,我要带儿子回家!”萧队长自始至终都没露面,只是放出话来,解铃还得系铃人,让马鹞子来同杭天甲谈,只要杭天甲能找到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为其作保,就可以先放杭九枫回家。
扛着枪的杭天甲去了又回,身后跟着雪大爹和雪柠。
“我可不想为你作保。”雪大爹对杭九枫不屑一顾,“是雪柠要我做你的福音。”
“雪大爹这样说话岂不是同自己过不去?”马鹞子在一旁故意说,“好事做了连人情都不要。”
“这不是你要不要人情的问题,是我想不想领这个人情。”
杭九枫被打得遍体鳞伤,长着牙齿的嘴还是一点也没屈服。
雪大爹在保证书上画了押后,无可奈何地对雪柠说:“我也不明白,你非要这样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杭天甲弯腰背起杭九枫,无遮无拦地走出阴森的牢房。
要过年的县城到处都在喧哗,杭天甲小声问杭九枫:“马鹞子说,你杀了马镇长,为了嫁祸于人,又害死了二父,我才不信——对吧?”
杭九枫说:“我也明白是谁在背后下我的毒手。”
他暗中指指身后的雪大爹:“就是他,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用刀子的老东西!”
“这么说,你是真的将阿彩睡了?”杭天甲接着说,“你这个教不醒的畜生!从你睁开眼睛看东西开始,老子就提醒你,绝对不许碰雪家的女人。读书人将女人当做自己的脸,读书人最丢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脸。往后你就莫想过好日子了!”
圣天门口二三(1 )
高辛建都名子台,如今河南偃师城。高辛娶得陈年女,名曰庆都是她身,庆都年近二十岁,一日黄云来附身,身怀有孕十四月,丹陵之下生尧君。高辛又娶诹訾女,名曰常仪是她身,诹訾常仪生一子,子挚乃是他的名,妃姜塬生稷子,次妃简狄生契身。高辛在位七十载,顿丘山上葬其身。
子挚接位却无道,九年就被奸臣废,再立尧帝为仁君。尧帝是个仁德君,圣泽滔天民感恩,无奈气数有改变,天降灾难于黎民。十日并出有难星,禾苗晒得枯焦死,百姓地穴躲其身。
忽然又是狂风起,民间屋宇倒干净。又有大兽大蛇大猪三个怪,它们到处乱吃人。尧帝一见使羿治,羿的弓箭如天神,羿就当时寻风伯,他与风伯大战争,风伯被他射慌了,即忙收风得太平。十个日头真可恨,羿又取箭手中举,一箭射去一日落,九箭九日落地坪,原是乌鸦三足鸟,九箭九日不见形。还有一日羿又射,空中响如洪钟声。此是日光天子来说话:有劳大臣除妖精,当年混沌黑暗我出世,就有许多妖魔与我争,九个妖光今除尽,从此民安乐太平。羿就当时来跪拜,拜谢日光太阳君。九个日妖都射出,尧帝赏了大功臣。尧帝在位七十二,帝子丹朱不肖名,尧帝让位许由坐,许由躲在箕山阴,又叫子交接父位,他又推病在其身,当时群臣来商议,才荐大舜治乾坤。
“又在飘雪花了!”
好像有人在附近说话。雪柠醒来,除了坐在镜子面前梳妆的爱栀,屋里面没有别人。天上也没有飘雪花。早来的灿烂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蜷成一团的波斯猫还在缕缕金光里呼呼酣睡,一副累得不想起床的模样。
“妹妹,起床了吗?乡下的规矩同武汉不一样,做媳妇的起床晚了婆婆就不高兴。”
听说门外小声叫着的女人就是阿彩,爱栀放下梳子转身将门打开。阿彩一进门,乖巧的话就说成一串串:
“从县城到天门口,足有八十里,坐轿子总是要一天半时间,你们一天就赶回来,连猫都累得睡不醒。这一路一直在闹驴子狼,幸亏不知你们要回,不然全家人都会担心坏的。真是万幸,那些作恶的畜生也怕有福的人。”阿彩伸手在爱栀的脖子后面摸了一把,“你这样子真好看,难怪雪茄守在武汉,十几年不回家。”
阿彩不停地感谢爱栀,说这十几年里她既要照顾雪茄,又要照顾雪柠,实在不容易。爱栀不想搭理阿彩,又没办法不搭理,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再往下说,阿彩就开始流眼泪了,感叹自己命苦,结婚多年,连半点骨肉也没有留下。她是能够生孩子的,娘家的女人个个都是儿女成群,最多的三十岁时就生了七个孩子。爱栀刚说阿彩肯定会有自己的孩子,阿彩便合着双手求爱栀,等雪茄回来了,让他上自己房里去睡几天。
爱栀心里一阵不爽,正好杨桃掇来一盆热水,放到地上。爱栀以为杨桃是要伺候自己洗脸,弯下腰掬起一把水正要往脸上抹,阿彩在一旁扑哧一声笑起来,伸手拦住爱栀,告诉她这水是洗脚用的。
爱栀不明白:“夜里又没有走路,哪有早上洗脚的。”
阿彩盯着还在熟睡的波斯猫:“你昨日走了一整天的路,天黑好久才到家,没说几句话就睡了,老太太后来的吩咐,你自然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