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雪柠吃惊不小:“还有更穷的人?”
杨桃低下头来:“常家好歹有两间破屋,我家连一片瓦都没有。”
爱栀不让雪柠往下问了,拉着她在屋里转了转。说是两间屋,其实只有外面一间是正屋,后面一间是顺着正屋的墙搭盖的草棚。站了一阵,爱栀还是走近了那架看去摇摇欲坠的木床,紧挨着床用砖垫起来的红漆木箱上,放着一面小圆镜,两边各放一只乳白色的雪花膏瓶子和红红的万金油小盒。这些东西都是爱栀亲手送给常娘娘的。那时常娘娘刚到武汉,不知她托了谁将它们带回天门口。后来常娘娘知道了这是女人们用的东西,爱栀再送给她,她也不往家里带了。
爱栀正在叹息,雪柠突然扑进她怀里惊天动地地叫起来。
杨桃也在叫:“谁?快出来!不出来我就叫捉贼了!”
发黑的蚊帐动了几下,一股尘土的霉味在屋子里弥漫着。
“莫叫!是我!”打更的段三国贴着墙壁钻出来,“这个常守义,妻子上武汉当奶妈,自己就在家装富人,蚊虫都冻死了还要架着蚊帐。上面全是灰,你们不叫我也会出来的,要不就会呛死。”段三国不看杨桃,只看爱栀,“我们已经见过面了。雪大爹最喜欢我!”见爱栀一脸惶惑,段三国便做出打更的样子,小声喊了几句,“强盗莫来!贼也莫来!火神回庙!老狼进山!哪个不听!要遭报应!”
爱栀想起来,昨晚轿子摸黑进镇子时,正是这个段三国,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猛一敲锣,然后喊起这些话,惊得正在打瞌睡的雪柠差点掉下轿子。
爱栀很不高兴:“为什么躲藏在别人家的蚊帐后面?”
段三国示意要爱栀到一边说话,却被杨桃拦住。段三国认真地告诉杨桃,他对爱栀说的话,别人都不能听。爱栀让杨桃走开后,段三国才说,天门口的情形不对,有些人在暗地里准备暴动,近一个月,经常有人在这屋里进进出出。段三国一直想进这屋看看,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
爱栀问:“找着东西了吗?”
段三国领着爱栀走到床后面,撩开蚊帐,将床上铺的稻草小心翼翼地翻起来,露出一本油印的小册子。封面正中有镰刀斧头的图案,下面印着书名:《革命及暴动指南》。段三国问:“这是常娘娘带回来的吧?”
爱栀一下子虚了:“这是我家不要的书。常娘娘找我要,说是拿回家剪鞋样,我就给了她。”
“你家也有镰刀斧头的书?”
爱栀已经定下心来:“这叫读万卷书知万世事!”
她将小册子放回去,小心地放成原先的模样。
从常家出来,分手时,段三国突然说:“我只是想了解天门口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并不是想管这些闲事。假如我像你这样有文化,一定会找傅先生谈一谈,不管好话歹话全都说在前面。雪家不是普通人,应该主动做些事情。”
爱栀明白自己将段三国小看了。
爱栀很怕革命二字,这两个字看上去很恐怖。但她还是决定接受段三国的建议,趁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时,立即同傅朗西见面。
爱栀让杨桃先回去,自己带着雪柠走进黑洞洞的小教堂。
教堂大厅正中架着一只半人高的木梓树蔸,爱栀和雪柠从门口带进的风吹在上面,扇出青烟或是火星。董重里拿着一只火钳坐在小板凳上,那样子像是木梓树蔸旁的一个小人儿。爱栀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董重里以为自己脸上有黑灰黑炭,回头时顺手一摸,本来还干净的脸真的变黑了。“用树蔸子烤火没有巧,只要火钳戳得好。这么大的树蔸子,可以从年里烧到年外!”董重里用火钳在木梓树蔸子上东戳戳,西戳戳,火塘里的火果然旺起来。见雪柠和爱栀毫不知事,董重里接着说,“你是雪茄的太太吧?你呢,一定就是雪柠,刚才是你冲到钟楼上敲钟的。”
爱栀赶紧说:“我也晓得你是董先生。常娘娘没有见过你的面,却一天到晚想念你,说你人好,说书说得更好。”
董重里飞快地笑了笑:“往日有人说,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我这里正好相反。”
爱栀小心翼翼地问:“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傅朗西的?”
“傅表弟,有个穿雪狐皮大衣的太太来看你!”董重里冲着里屋叫了一声,木梓树蔸一声炸响,冒出一串火星。“你这衣服太金贵了,还是站远些,要烤火只能用白炭!”
圣天门口二三(5 )
“董先生真是与众不同,没有用看狗皮的眼光来看雪狐皮。”
这时候,傅朗西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
见到爱栀和雪柠,傅朗西满脸和颜悦色,熟识地拉过雪柠在自己身前比画,说先前是多高,今日又有多高。
雪柠仰起脸问:“你还咳嗽吗?”
傅朗西正要说话时,脸上突然现出一脸潮红,脖子也伸长了不少,转眼之间屋里全是他的咳嗽声。初咳嗽时,傅朗西还能站,慢慢地腰就弯了,接下来只能蹲在地上。到最后,整个人缩得像是北方人手里牵着的瘦猴。
雪柠走过去,一遍遍地用手拍着傅朗西的后背,同时一遍遍地问:“你的福音哩?”董重里端来一杯热茶。傅朗西呷了一口,还没吞下去,就全都喷出来。再让他喝时,那手摆得比货郎鼓还快。除了雪柠,别人都帮不了他。
董重里叹着气说:“傅表弟常提起你们,见到你们,他比谁都激动,所以才咳得这样厉害。
武汉和天门口本来就有天壤之别,在城里生活惯了,见到城里来的人,哪能不亲切!“
爱栀和雪柠耐心等了好久,傅朗西的咳嗽一刻也没停。雪柠忧伤地望着傅朗西,要他早点回武汉去,让梅外婆帮忙再弄一些盘尼西林,打打针,就能康复。
经过半小时不间断的咳嗽声,爱栀终于明白,傅朗西是在以这种方式逐客。“我和雪柠刚才去过常家,听常娘娘说常守义并不识字,可那床下竟然藏着一本宣传革命和暴动的小册子。作者是甫寸。我记得在武汉时,你在报纸上写文章,就是用这个笔名。”
爱栀冷冷说了几句,傅朗西果然不再咳嗽了。
“傅先生!”爱栀换了一种语气,“这次回天门口避难,一路上雪茄总在提起你,后悔往日没有听你的指点,早点离开武汉,那样就不会有今日这种家破人亡的结局。”
“如果是这样,我要再提醒你们一次!”傅朗西顿了顿。
抱着波斯猫的雪柠插嘴说:“傅先生!我还记得你讲的故事。前几年你家养过好几只波斯猫,为了让它们有活食吃,还专门雇了一个人,天天划着小船在汉水里撒网,打起来的鱼都在船舱里用清水养着,只要肚子有丁点翻白,就不能喂给波斯猫。有一回,那雇工偷着用一条半死的鱼儿喂波斯猫,被你看见后,你拿着棍子赶走了雇工不说,还扣下一个月的工钱。你这是欺负穷人吗?”
“那时我像你这么大,很多事都不懂。等我明白很多道理后,我就上门认错了!这小东西,既不会驮犁,也不会拉磨,活着不会捉老鼠,死后皮毛也不能做袄子,养它就是图它的好看可人。按照天门口人的算法,卖掉两头牛,才能买得到这样一只猫。我说的话全是真心实意,你们这次回来,如果还像过去那样不愿当小溪汇入洪流,也要像过去那样不做妨碍洪流的河堰,或是改变河流方向的河摆(注:河摆,与河堤成一定夹角的副堤,用于调整洪流方向)。”
正在这时,兴冲冲的杭天甲从门口闯进来:
“我有个好主意,借口防驴子狼,将我们的人提前武装起来!”
扛着步枪的杭天甲没想到屋里还有别人,话一出口,便像苕了一样望着大家。门外的小街上传来一片吆喝声,有人在叫:“捉住它!”傅朗西神色紧张地盯着杭天甲。杭天甲松了口气,说他来小教堂时,看到麦香家正在杀年猪,捅了几刀才将那猪弄个半死,刚往屠凳上一放,那猪又跳起来四处逃命。傅朗西也缓过气来,装作不明白地问,杭天甲是不是又想拉人搞野猪队,上山打猎。
见杭天甲点头称是,爱栀只能失望地转身告辞。
没有见到常守义,常天亮也不知去了哪儿,爱栀和雪柠有些失望。
回家不久,杨桃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声报告,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有人打开临街窗户,将波斯猫放跑了。一般家猫跑出去,大不了爬爬人家的屋顶,撵撵还没生蛋的小母鸡。不知波斯猫是欺负穷人,还是欺负乡下人,它竟然跑到街上,非要和杭家的大白狗较劲!雪柠一点不急,她以为只要自己一唤,波斯猫就是跑到天边,也会转回来,摇着尾巴乖乖地趴下。
雪柠想错了,波斯猫居然也不听话了。它闷着头同杭家的白狗打闹,天黑了还不肯歇下来。半夜里,山上起了风。饥饿的波斯猫终于回家了。绸布店伙计用了半天时间,两脚冻成死木头才捞起来的几十条小鱼儿,被它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波斯猫开始打呼噜时,从山上下来的风吹得满镇的屋瓦哗哗响。
好像鸡都没叫,天就亮了。杨桃早早烧了一盆白炭火,送到爱栀屋里。同时带来的还有雪大奶的口信,要爱栀和雪柠不要出门,以防被风吹伤。隔着几堵墙,阿彩突然在自己屋里嚎啕大哭。虽然雪大奶事先有所预料,怕阿彩借故哭闹,让杨桃先去阿彩屋里为她烧好火盆。阿彩却越哭越凶,口口声声说爱栀欺人太甚,又说雪大奶心里的秤杆越长越歪,跟儿子一道专宠当小老婆的。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她的哭泣全是因为火盆中的白炭被猫尿淋过,燃烧起来臊腥难闻。爱栀烦恼异常,强忍着没有过去吵架:波斯猫不是天门口的女人,内急时,田边地头,山前树后,只要没人正对着看,都敢就地解手。爱栀将波斯猫拍醒,让它蹲在马桶边沿屙尿给大家看。雪大奶不愿去同阿彩说,雪柠愿意去。
圣天门口二三(6 )
雪柠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阿彩大声问:“天上有几双眼睛?”
阿彩没有回答。雪柠告诉她天上只有一双眼睛。又问:“这双眼睛是做什么的?”阿彩还是不回答。雪柠告诉她这双眼睛是专门用来看人的。接着再问:“人最聪明,天上为何还不放心?”
阿彩找到说话的机会了:“天上的眼睛就像你养的那只鬼猫,一只阴,一只阳。”阿彩歇了很久,直到听说波斯猫又跳窗出去了,她才重新开始抽泣。风声越来越紧,她对又来打量的雪柠说:“落雪好,落得越大越好,将这个混账的天门口埋得一干二净。”
一朵一朵的雪花,正在天井里不声不响地盘旋着。
圣天门口二四(1 )
山上山下镇里镇外都是雪,四野比平时还空旷,两道山脉中间的西河只剩下清粼粼的一线水,夹在一片白茫茫中。旋风一来,整条河就跟着它弯弯曲曲到处乱窜。
几来几去,天地都有些不稳了。田畈上的老木梓树,没有一片叶子,粘着雪的枝干,一半洁白,一半黝黑。风推雪阵,偶尔扫落一段枯枝,砸落下来,溅起一股让人心神不定的响声。掩埋着所有踪迹的积雪上,有一处处窟窿,人们明知积雪只有一尺厚,心里仍以为那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暗示。仿佛是在验证一些人的心虚。树底下的雪堆忽然动了几下,一只黑油油的乌鼬从积雪下面钻出来,长长的身子和尾巴,忽闪忽闪地蹿了一阵,又明明白白地消失在田埂下面。除了雪还是雪,雪已经成了一切。就像过年时,穷人也要快活几天,那些最沉重的雪花,也在向下的过程中自由自在地飘扬,一点也不在乎那些扛着矛子、柯刀和土铳在小街上招摇而过的男人。
每隔一阵,段三国就会敲响铜锣,凄厉地叫喊:
“驴子狼到天堂了!天堂上有驴子狼!”
风将那声音刮得十分缥缈,好不容易才转回来。
“杭家老大亲眼所见!杭家老大差一点成了狼屎!”
雪花太密,段三国的喊声被挤得像风一样薄。
因为落雪,被天门口人称为天堂的那座远山,一下子拉近了许多。雪柠已经知道,天门口的天堂不过是一座山。她问身边的常天亮,天堂是不是真有驴子狼。那枚微微上翘的食指,顺着雪上仅有的一行脚印,毫无偏差地指向堆满白雪的高山。落雪的那天,常天亮没有像往日那样一心一意地练说书。他在凉亭里坐着,直到飘扬的雪花彻底染白了全身还不想回家。但是,常守义来了,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逼着他往回走。雪花有的落在身上化了,有的继续随风而去,有的如梦中的蝶舞蜂飞,只管盘旋,不愁下落。一切都让久在雪中行走的人变得雪一样白。雪里行人,已不是走了。常天亮飘飘而至,风紧雪密中舒缓的样子让雪柠将他看成一团白云。云将自身撕碎,化为脚印留在天上。常天亮没有碎,雪地上的每一对脚印都是那比光明还要黑暗的眼窝。雪柠拦在脚印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