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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没变!”阿彩站在屋子当中,一会儿低眉落眼,一会儿二目传情,一心等着雪茄上来拦腰抱起自己。雪茄向侧旁走了几步,用手推了推那扇早被钉死的后门:“夜里睡觉就别烧火盆了,小心让烟闷着。你睡吧,不用等了。这次回来要住很久,有我们说话的时候。”雪茄离开时,顺手将门关得严严的。阿彩不知道自己叫出声来没有,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对雪茄说清楚了:她不想浪费雪茄的时间,也不会做与雪茄共度良宵的美梦。只要雪茄宽衣解带往她身子里喷一颗种子,她就有把握替雪家生出一个续香火的男丁。
只要有一个如同雪柠那样可人的骨肉,别的东西她都不在乎。雪茄将一阵有声有响的北风留给阿彩,无声无息地走了。打更的声音一起,阿彩也悄悄地走出了自己的屋子。
天上星星很多,透过花园和天井照得见院内高低不一的门槛与台阶。阿彩一声不响地进了紫阳阁,摸到爱栀门前,刚好听到爱栀在屋里轻松地笑着。爱栀的笑声与白天里不一样,阿彩能听出其中百般柔情,千般快乐。换了男人来听,那滋味必定会十倍地往上翻。屋里女人的笑声越来越细,男人的笑声越来越粗。
爱栀笑过之后的头一声呻吟,恰似报信的春风扫过冰封之地。是山是水的,立刻澎湃起来;是草是木的,立刻张扬起来。秋风萧瑟,北风呼啸,这些都不对,一定是春风,也只能是春风。细微之声激发出浩荡之势,天门口的夜空,转眼之间就只剩下旷阔的男女之情。这一夜阿彩一刻也没睡。再熬过白天,天又黑了,看着雪大奶藏着深深笑意吩咐王娘娘把一小罐鸡汤送到爱栀房里去了,阿彩又站在了那门前。早早地就有奇妙的芬芳从门缝里弥漫出来。
阿彩清楚这不仅是瓦罐里的食物的芳香,更是两具欢娱的肉体散发的香气。春潮汹涌,天地翻覆,他们甚至一点也不担心,身下那具睡过几代人的老床,是不是能够承受如此欢情。在随后必定要出现的安静中,哪怕是最细小的声音从夜幕中滴落下来,对阿彩来说也像晴天霹雳。那是爱栀下地,到火盆边掇起了鸡汤。阿彩想像着此情此景,只要自己也能从雪茄那里得到快乐,就是光着身子到雪地里打个滚也心甘情愿。阿彩想像得到,雪茄肯定是坐在床上,搂着爱栀,一口口地将鸡汤喂进心爱的女人嘴里的。她想不到的是,他们竟将瓦罐扔在地上,也不去看它们摔成几片了,便又倒在床上重新刮起那没完没了的春风。到后来,雪茄还将春雨下到爱栀身上。爱栀将被子蒙在头上,忘乎所以地欢叫,就像春天里走在花红草绿的田畈上,突然遇上从山后袭来的阵雨,女人们借机忘掉各种各样的管束,或是往家里跑,或是往树下跑,或是往男人怀里钻,不管怎样,她们都会放开身心大声尖叫。爱栀的叫声非常漫长,阿彩都听不下去了。她第一次往回走时,走到了西月门外的天井边。第二次走得稍远些,已经到了腊梅开得正旺的白雀园里。第三次走得更远,都进了自己的睡房。无论怎样,在没听到雪茄的鼾声之前,阿彩的脚始终是一对将爱栀的睡房门口当做暖窝的兔子。新一天的太阳刚出来,阿彩就在想自己将会看到和听到的。到夜里,那扇死死挡着自己的门板后面,仍旧响着两堆肉奶奶的声音。两个人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到家了,他们不快乐还有谁能快乐!阿彩终于没能听到最后。都三夜了,屋里的两个人怎么说也与自己关系密切,可他们就是不肯提她的名字,一次半次也没有!仿佛在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曾有过别人!头一夜他们是用心交合,第二夜他们是用肉来交合,第三夜的交合,就只有用骨头了!从心到肉再到骨头,这样的男女欢情对自身是补药,对旁人却是泄药。阿彩躺在自己的床上,跟着段三国的锣声一遍遍地想,她终于明白,从那一年雪茄逃婚开始,自己就已经死在他心里了。
别人死了,还能得到一处墓地,可自己简直就是被抛进了长江,被大鱼小虾老鳖幼蛇分而食之,连一点痕迹都没剩下。心里一空,寒气便进到身子里面来了。阿彩用力地想,雪茄挺着腰进到爱栀的身子里时,如果也是这样冷冰冰的该多好!
天亮时,烧得昏沉沉的阿彩对杨桃说:“男人哪能按着一个女人死死折磨,是不是担心家里的好日子要过完了?”
圣天门口二五(3 )
杨桃望着阿彩脸上罕见的凶相,胆怯地迎合:“你可不要给人家口实,让他们有借口将你休了!”
天交正午,替阿彩诊治过癞痢的张郎中正巧路过天门口,雪茄硬是拉他进屋,替阿彩看病。张郎中正在号脉,外面有人大声叫喊:落雨了,快将晒的衣服收到屋里去!阿彩望着张郎中,迷迷糊糊地说:“没听见打雷,为什么会落雨?”张郎中没有答话。阿彩换了一种语气:“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说什么话都没反应?”张郎中放下阿彩的一只手,拿起另一只手,继续号脉。阿彩也继续说胡话:“是不是想要我了,又不是野猫偷腥,想要你就来!”
张郎中一声不吭地号完脉,要出门时,阿彩突然骂起来:“我可是明媒正娶的,你敢不要我,小心将来不得好死!”
张郎中在厅堂上写药方,趁着没有别人,他问雪茄,要不要另加几味药,让阿彩吃下去,不再想那男女之乐、床笫之欢。雪茄不假思索地回绝后,张郎中狡猾地笑了笑——他并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是想试试雪茄的为人。张郎中接着劝雪茄,阿彩不是一般的女人,一般女人戒不了大烟,更治不好自己头上的癞痢,阿彩能将这两样顽固之疾治好,心里显然有很大的主意。这样的女人,既然娶进家门,就当是一只上半截破了口子的水缸,只要下半截还能装水,能用多少就用多少。在雪茄听来,无论张郎中笑与不笑,他说的话都是笑话。张郎中来时,伞在腋下夹着。走的时候,人没出门伞已撑在头上了。雨下得不大不小,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打着赤脚在街边小溪里忙碌着。紧挨着紫阳阁墙根处垒起了一座齐腰高的拦水坝。雪茄正在同情那些在拦水坝下面七手八脚地捉小鱼儿的男人,杨桃在他身后大声叫着,屋里进水了。小溪里涨高的水顺着通过排水的阴〖FJF 〗?〖FJJ 〗灌进天井里,外面拦水坝里的水有多高,天井里的水就有多深。雪茄一头钻进雨里,抢过一把锄头,三下两下就将拦水坝扒开了,还说,也不是今年过年才开始拦水捉鱼的,得按老习惯来,到小溪上游去筑坝拦水,不应该将拦水坝修在人家的墙根下。雪大爹和雪大奶闻讯赶来时,拦水坝里的水已经破堤而出,顺着小溪浩浩荡荡远去了。
舜帝父亲名瞽叟,握登乃是他母亲,握登生舜姚墟地,故此以姚为姓名,黄帝是他八代祖,他是轩辕后代根。他的母亲早年死,继母才生象弟身。继母要把舜害死,唆使瞽叟变了心,设计要害舜一人。当时尧帝诏书到,舜帝即忙见尧君。尧君就问天下事,对答如流胜于君。
尧帝一听心大喜,二女与他作妻身,大者名曰娥皇女,二者名唤是女英,又将牛羊仓廪付,又将百官九男赐他身。舜帝回家见父母,继母越发起妒心,象弟当时生一计,悄悄说与瞽叟听。父亲叫舜上仓廪,象弟放火黑良心,大舜看见一斗笠,拿起当翅飞出廪。象弟一计未使成,又献一计与父亲,叫舜古井去淘水。说起他家那古井,却是狐精一后门,九尾狐狸早晓得,象弟今要害大舜,吩咐小狐忙伺候,接住大舜出前门,指条大路往前行。父母二人与象弟,具在上面把井平。大舜走至卧房内,手弹琴弦散散心。忽听舜房琴声响,三人一看吓掉魂。瞽叟见舜害不死,儿子果然有帝份,害他念头从此止,尧帝让位于大舜。尧帝在位九十年,龙归大海升了天,阳寿一百单八春。舜为天子号有虞,不记象仇封有神,心不格奸真仁义。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鲜于羽山,后来才生禹。
下了几天雨,每次听董重里说书,大家都要议论说,只有见到雪了才会天晴。雨缝里果真飘起许多雪花,一旦雪花不再飘了,天空又还原成一片水幕,而且那雨还越下越大。下到后来,雨没有停,雪花又来了。天空完全变晴,已是正月十五往后的事,富人家闹元宵挂在门前屋后的灯笼,都快没有形状了。
一切都在印证柳子墨的预言。
圣天门口二六(1 )
趁着阿彩生病,雪家人高高兴兴地将年过完了。
初一早上,雪大爹将家里的人全喊起来,守在大门后面,他双手握紧那根挂着六千响鞭炮的竹竿,从大门口伸到小街上。最后一只鞭炮响过了,一家人拥到门外,发现夜里才贴上去的春联旁,被人贴了两张标语。雪大爹带着雪柠沿街看去,富人家的墙上,都被人贴了标语。随后几天,神色各异的拜年客从各地带来消息,大年三十夜里,相同的标语贴满大半个县城,相邻的浠水、罗田、太湖和蕲春等县也是如此。段三国上雪家拜年时,也说了些情况。标语上说要打土豪,分田地,雪大爹却不着急。雪家没有置田产,没有田地给人家分。雪家不是土豪,没有什么让人家打的。雪大爹还要家里人都想一想,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天门口人的事,家里人都说没有,于是雪大爹叫大家放心,只要做人做得正,就是翻天覆地也用不着怕。
说归说,雪大爹心里更盼着能有更多的穷人借拜年来家里讨封包。放在往年,下了如此多的雨雪,青石条门槛都会被拜年的人踩矮半寸。雪大爹越是盼,来拜年的人越少。往年总会来的常天亮也不见来,晚上听说书时,也不见他在董重里身前身后打转。撑了两天,初三上午,雪大爹叫雪柠去常家看看。雪柠去时,常家大门上了锁。路上碰到段三国的两个双胞胎女儿。妹妹线线抢在姐姐丝丝前面告诉雪柠,年三十夜里常家里就没有灯光。
初一这天,最早来拜年的是董重里。因为头天夜里为那些不想在家里守岁的穷人说了一整夜书,董重里的嗓音又沙又哑,听起来不是滋味。董重里说傅朗西咳嗽的毛病又犯了,不敢出门吹冷风,让自己多拜一个年,算是代替他。雪茄和爱栀赶紧去小教堂回拜。躺在床上的傅朗西略带伤感地对雪茄说,活到二十几岁,只有今年的年过得最有意思,吃不好,喝不好,身体也不好,心里却是十分快乐。傅朗西这样说时,不像是装腔作势,说起快乐,他的两眼放射着炯炯光芒。傅朗西的目光很少从雪狐皮大衣上离开。爱栀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只好说,最好的咳嗽药是保暖。两眼闪烁不停的傅朗西突然从雪狐皮大衣,想到那个老毛子乌拉如何不怕冷,三九天穿着两件单衣在外面跑,还嗷嗷地叫热。提起故人,雪茄也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只是提醒,杭九枫有一手硝狗皮的好手艺,傅朗西可以请他帮忙硝一张狗皮,做成皮袄贴身穿着,准保他的咳嗽能好一大半。
雪柠在家里等到不想等了,才等来常天亮。
“三百六十天忙到头,过年了也不让喘口气。”
见常天亮不高兴,雪柠就问:“去哪里了?”
常天亮脱口而出:“偷偷摸摸的像个贼!”
后面的话常天亮没有说,雪柠也不催,一声不吭地等他再开口。常天亮将雪柠递过来的瓜子花生全部剥开,吃了里面的仁,剩下的壳儿在面前堆成不小的一堆。不时有大人过来提醒他们,不要只记得吃东西,大过年的,要多说话,莫像哑巴一样闷在那里。又吃了几颗花生,雪柠忍不住先开口:
“我晓得,你到别处贴标语去了!”
“我没贴标语,傅先生编了一些说书帽,让我一边说书一边作宣传!”
有了宣传这个词,雪柠就明白常天亮这些天都在外面做些什么。在武汉时,除了乌拉爱说宣传,街上那些凶神恶煞的警察和特务也爱说这两个字。那些人说这两个字时,前面或后面还带站一些充满威胁的词语,譬如共党赤匪等等。雪柠将一颗很长的花生剥开,取出包在里面的三颗仁塞到常天亮嘴里。
常天亮说这些话时,没有要求雪柠保证不告诉家里人。他一离开雪家,雪大爹就将雪柠叫到书房里。雪柠明白雪大爹的意思,当着爱栀和雪茄的面先问雪大爹:“你也想杀人了?”
雪大爹第一次摇头时还不坚决,他不得不坚定不移地摇了第二次。雪柠这才忧郁地告诉家里人,常天亮是说过一些话,自己只要往外吐露一个字,就等于杀了一个人!“不能杀人,谁也不能杀人!”雪柠将记忆中梅外公死后梅外婆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要对杀人者开杀戒,对杀人者最大的惩罚不是回过头来杀了他,而是相反。杀人者其实最盼着有人再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