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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明皇正心思澎湃,这里越是破败,越显他与杨妃患难情思之坚。
殿外吵闹声突然大了起来,听得分明有好多人正分作两边,激烈争吵,更有许多人在旁鼓噪不休。又听刀剑敲击盾牌声响个不休,显是禁军军士闹起来了。
明皇惊出一身冷汗,恍惚间觉得定是纪若尘妖军追上来了,急忙坐起披衣。杨玉环也跟着下床,略略整理了一番仪容。
此时传来数声敲门声,门外传来高力士略显张皇的声音:“陛下,起身了没有?”
高力士自明皇二十九时起就追随左右,至今已有三十年。高力士处事沉稳,顾全大局,再危难的事都能处理得四平八稳,因此才得了明皇多年宠信,独掌内宫大权数十年。明皇平生也没见过几次高力士真正惊慌失措的模样,这次只听声音,也知高力士有些失了方寸,不消说,事情必是十万火急。
在杨妃的帮助下,明皇飞快地结好衣袍,先端然坐定,轻轻清清嗓子,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一块温玉,方才缓缓地道:“力士啊,进来吧。不过这天色还早着呢,什么事这么急啊?”
殿门刚打开一道细缝,高力士就闪身进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掩好。借着那短短功夫,明皇已瞥见殿门外尽是内侍和侍卫的背影,挤得密密麻麻地,将小庙团团护卫起来。
明皇袖中的手一下子抓紧了温玉,直捏得指节生疼也不觉得。看外面那架势,正与内侍和侍卫对峙的是何人,不问可知。不过只要不是北军妖卒,明皇的心悄悄地放下了一小半。
“陛下……”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几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明皇好歹年轻时也算个明君,治国平天下很有几下散手不说,囚禁父皇,斩杀皇姑这些血腥事也干过不少。眼下危难当头,倒令他找回三分年轻时的霸气,当下双目一瞪,冷笑道:“陈玄礼是不是想造反了?”
高力士全身一震,低头回道:“陈大将军对陛下是忠心耿耿,无须置疑。不过……”
明皇一挥手,道:“有事但说无妨。”
高力士目光只盯着脚尖前三寸之地,字斟句酌地道:“今晨起来,禁军士卒都不肯再走了,说是要……清君侧,诛国忠。”
“果然是禁军!”明皇重重一拍床头,喝道:“若不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这些大兵哪里想得出什么清君侧,诛国忠来!只怕想清君侧的不是禁军士卒,而是杨玄礼吧!”
“这个……杨大将军的确也说过要清君侧,诛国忠。”高力士额上已隐约见汗,续道:“不过据老奴所知,的确是禁军士卒鼓噪在先,玄礼公弹压不住,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
明皇眼角余光中,见到了杨妃略显苍白的面色,于是哼了一声,冷笑道:“好一个迫不得已!他推得倒是一干二净!哼,清君侧,诛国忠。朕看他不止是想诛国忠,是想连朕也给清了吧?想杀国忠,你去告诉陈玄礼,先把朕给杀了吧!”
见明皇动怒,高力士头垂得更低了,连身体都弯了下去,不住称罪。此刻虽是寒冬,可是他身上汗水连棉袍都浸得透了。然而未等明皇怒意稍歇,高力士就硬着头皮奏道:“陛下,恕老奴直言,今日晨起时分,哗变的禁军士卒就已……就已将相国杀了!”
明皇面上怒容登时凝住,整个人若泥塑木雕,再也不动。那块时时把玩的温玉悄然自袖中滑出,掉落在青砖地上,啪的碎成七八块。
被玉碎声惊得一下,明皇面上才浮起点血色,旋即又褪得干干净净。他颤颤巍巍地站起,道:“这……这如何是好?力士,他们果然……果然杀了国忠?陈玄礼他……还想弑君不成?”
高力士轻轻三击掌,殿门又开了一线,一个面目清秀、精明能干的内侍疾步走进,先将殿门在身后小心关好,才跪在起上,将怀中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明皇依稀记得这内侍名叫李辅国,因为颇为得心,因此赏了给太子李亨随身伺候的。李辅国手中木匣虽未打开,但浓浓的血腥气已散了出来,刺得明皇胸口阵阵烦闷,险些呕了出来。他一手扶着胸口,另一手颤抖着指向木匣,口唇张合,可是一口痰堵在喉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玉环虽已泫然欲滴,仍急忙站起,轻轻替明皇拍着后背。高力士随侍明皇三十年,自然明白圣意,抖了几抖,将长袖抖起,伸出双手,轻轻揭开木匣匣盖。
匣中盛着一颗披头散发人头,双目大张,面上尽是惊恐万状。不是杨国忠,却又是谁?
明皇胸口腥气猛然上涌,哈地一声吐出口血痰,气息顺了,登觉全身无力,软软跌坐在床上,挥手道:“盖起来,盖起来!”
高力士盖好木匣,李辅国便捧着木匣退出殿外。殿门开闭之间,明皇分明看见外面刀剑林立,不觉又出了一身汗。
明皇喘了一会气,方有了点力气,道:“力士,他们说的是清君侧,诛国忠。现下国忠已死,这些军士怎地还围了朕不放?”
“这个……”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头,吞吞吐吐地道:“禁军说,相国乃是外戚。杀了国忠,那个……贵妃也是留不得的。如若不答应,他们就要……就要……”
明皇颤声道:“就要弑君?”
高力士只是磕头,给他来了个默认。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明皇最后一丝气力也失,只喃喃地道。
杨玉环幽幽一叹,道:“妾身本是蒲柳之姿,却得陛下多年恩宠,人生如此,复又何求?今日臣妾若能以一身换得陛下圣安,心愿已足。惟愿来生,再得相伴。”
说罢,她盈盈跪倒,向明皇拜了三拜,再起身向高力士道:“还需公公相助。”
高力士始终垂头,轻声道:“娘娘如有吩咐,老奴莫敢不从。”
杨玉环一咬牙,拉开殿门,步出殿外。高力士小步疾趋,紧随而去。荒凉破败殿中,就此只剩了明皇一个。他早泪流满面,手伸向杨妃背影,似是要将她唤回来,可是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未能出口。
杨妃昂首出殿,一双凤目左右扫过,庙外本是鼓噪不休的千余名禁军士卒登时鸦雀无声。千对目光,刹那间全落在她那泪痕隐现、凄婉无双的脸上。
似乎瞬间,天色也暗了几分。
杨玉环看过千名禁军,最后望定龙虎大将军杨玄礼,轻声道:“玉环今日就死,并无怨言。只是不知玄礼公可否看在陛下面上,给玉环留个全尸?”
杨玄礼见她和高力士这般出殿,自是知道先前的谋划有了预想的结果,但未料这深宫弱女竟是脚步不乱,声音镇定,在杨玉环莹莹眼波注视下,竟是不由自主移开了眼睛,退后一步,沉声道:“这点小事玄礼还可办到。”
杨玉环点了点头,轻叹一声,便向东侧偏殿行去。她艳名曾冠天下,这十余步行来,亦是端庄凄婉,恰若海棠经霜,梨花带雨。前路上的禁军士卒,均自行退后,给她让了条路出来。这些士卒本是恨不能生啖杨妃血肉,可是真见到这个玉人引颈就死时,他们却忽然发觉,竟再也恨不起她来。
杨玉环入偏殿后,高力士也跟了进来,将殿门仔细掩好。杨玉环一边慢慢将头上金钗解下,青丝散开,一边道:“有劳公公准备了。”
高力士应了一声,寻个凳子,登了上去,将三尺白绫搭在梁上,结了个死结。然后下来,仔仔细细地将凳子擦得干干净净,就侍立一旁,默不作声。
玉环跪坐于地,将身上明皇所赐佩玉、发钿一一,最后玉手摸到那支顶端四蝶纷飞,下垂琳琅珠玉串饰的紫磨金步摇,不由停了一刻,方才取下来与其他饰物摆在一起。她解去沉重的外氅,只着纯白素衣,在高力士搀扶下,登上木凳,将一颗臻首探入白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原来,这就是帝王之情呀……”
高力士始终低头垂目,也不知是否听到了。
咣当一声,木凳翻侧,滚了几滚,撞到了殿角的墙壁,这才停下。
飘飘荡荡之际,她只觉得自已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模糊,有如缓缓没入华清池中温泉滑水般,此乃魂魄即将离体的先兆。杨玉环确是毫不慌张,她早有定计,抱元守识,任顶心处玄窍徐徐打开。一缕灵气飘荡而出,倏忽间投向远方,而三魂七魄也随之而动,向顶心玄窍处行去,欲随那缕灵气离体而出,还归灵墟。
杨玉环身怀道行,岂同常人?禁军骚动、国忠伏诛时,她早一一听在耳中。只是大势已至此,非一人之力可挽回。接下来禁军将矛头指向她也是意料中事,于情于理,均是要斩草除根的。她思前想后已有决定,如若现出本身杀了这些武夫,又于事何补?
事至今日,她已有些心灰意冷,不若就此抛却这具皮囊,将魂识回归灵墟,再和本师徐图后计。只要魂魄安然脱走,以灵墟的洞天传承秘法,再寻一具好皮囊,复生也好,转世也罢,都不是太难之事。
然而那缕魂魂魄一到顶心玄窍,如同撞上厚重墙壁,竟然悉数弹了回来!杨玉环吃了一惊,再次催运魂魄,却仍在大开着的顶心玄窍住弹回!此刻她的本体已气息息奄奄,不过仍是心识守一并不慌张,依师门秘法连开眉心、下颌、后脑、檀中、丹田、会阴、足心诸道玄窍,一一试过。可是她全身上下就如同被裹上一层无形桎梏,任魂魄如何辗转冲突,就是不能脱出这副皮囊!
此时杨玉环方才开始骇然,她体内元气迅速消散,魂魄也越来越是无力,然而灵觉神识却较以往成倍地清晰起来,也就觉察到项中白绫上那隐隐约约、苍苍茫茫的一点天地灵气。这点灵气若有还无,更难得的是与天地实为一体,任你道行通天,若非有心察探,也休想能够发觉这条白绫的与众不同之处。然而被这白绫套上,绫中气息即刻与她本身真元融为一体,不光锁住她全身上下玄窍,还镇锁住她体内残余真元,令得她全身乏力,直比一个普通弱女子还要不如。如此一来,她一缕魂识便要被封在这具皮囊之内,俱化尘土。
于这回光返照的刹那,杨玉环心头忽然一片明亮,她用尽余力,竭力叫道:“原来……是你……”
高力士终于抬起头来,道:“娘娘休怪,老奴三十年前,已入了道德门墙。”
杨玉环本体已到生死极限,本能地开始最后的挣扎,而魂魄却没有半丝脱体迹象,她心知大势已去恨道:“你瞒得真好。竟然……没有半点道行……”
高力士叹道:“老奴若非对修道一窍不通,又怎能瞒得过娘娘法眼?帝王家虽然无情,可娘娘也算是性情中人,既然已对陛下许了以死相报,怎好仅留个皮囊在此?老奴擅自作主,帮一帮娘娘。您……安心上路吧!”
杨玉环樱唇开合,似还想说什么,却再也提不上气息来,满头青丝,渐渐垂寂。
山神庙正殿中,明皇呆呆坐着,目光游移不定,也不知在这破败的小庙中看些什么。当目光落至脚前青砖地时,明皇忽然宛如回了魂般,大叫一声,站起身来!
那片青砖地上其实除了数点水渍,再无其它。可明皇分明记得,片刻前杨妃方在这里跪过,那数点水渍,除却了她的临别清泪,能是何物?
明皇踉跄奔向殿门,叫道:“人呢?来人呀!力士,力士?”
明皇用尽力气,一把拉开殿门,恰见高力士疾步赶来,刚好奔到门口,见到明皇忽然出殿,赶紧跪下。
明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拎起了高力士,道:“朕的玉环在哪里?快带朕去见她,朕要与她同生共死!哪个想杀她的,连朕一起杀了便是!”
旁边的龙虎大将军杨玄礼听了,面色阵青阵白,悄悄退了下去。
高力士苦笑道:“陛下,娘娘她……已经葬了。”
明皇胸口如被大锤猛击,面上血色尽去。他顺着高力士的目光望去,却只见到东首那座已经坍塌的偏殿。
想必那一缕芳魂,正在这断壁残垣下,宛转低吟。
明皇须发尽白,形容枯槁,刹那间若老了十岁。许久,他方挥了挥手,也不回殿,也不乘车,独自向西蹒跚行去。高力士急忙跟上扶好,却不敢劝明皇披衣登车。杨玄礼并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也不敢登车骑马,俱都跟在后面步行。千名禁军,纷纷收拾营帐辎重,护驾西去,再也无人喧哗。
昼去夜来,马嵬坡上,千树万树梨花忽然一夕花开,漫山遍野,尽作槁素。更有风吹残花无数,恰如雪落霜飞、星坠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