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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可是,他有胆有识,善于在复杂的斗争环境里完成任务。你对他的认识恐怕还不够,他是个坚强的反法西斯战士。”
吴纪光心里抱委屈。如果说他对中西功认识还不够,未免冤枉。他和中西功联系,已经一年多了。一年多来,他渐渐熟悉了这位日本同志,从第一次见到他所得的“不甚好”的印象里,快速地超脱出来,他为什么把中西功当“第一军”?就是出于对他各方面的信任。相信他的能力,更相信他对反法西斯斗争的坚定和忠诚。然而——他对“小开”低声说:“可他是个日本人。”
“不,不能从这个角度考虑,首先要从完成任务的角度考虑,要他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注意保护自己吧。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更相信他会接受这个任务。要不要我跟他面谈?”“小开”用冰冷的眼光问他。
“不要不要。”吴纪光急忙答。
“那好,叫他马上行动。”“小开”好像看穿他的回答缺乏决心。然后轻舒口气说:“他去了,无非是两种可能,回来,或者不回来。回来,要完成任务再回来。不回来,必有他不回来的原因。”
吴纪光此时感觉到“小开”不仅斗争坚决,而且思路敏捷,跳跃跨度大。相比之下,自愧不如。但是,怎样才能完美地把这任务交给中西功呢?联络员程和生那一关就有阻力。果然。当他把“小开”的决定传达给程和生时,程和生两眼愁苦地眨个不停。
“在这种形势下叫他去东京?”程和生问。
“不派他派谁呢?”
程和生像突然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似的全身打个颤,说:“你这不是把他往敌人手心里送吗?”
吴纪光望着他那一付憨厚而又天真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从程和生脸上,看到了在这年轻人的心里蕴藏着对中西功深厚的革命友谊!但是。。
“听我说,阿程,”他轻轻地拍着程和生的庸膀用委婉的口吻说:“这是一种策略,也是将计就计。即使敌人的眼光已经注视上海,盯上了他,何不来个出敌不意,反其道而行之呢?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钻到牛魔王的肚子里那样,也许更安全。他在东京,可以找到那个朋友白川次郎,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还可以根据情况,采取对策,我们不能收到一个不明来历的电报便糊里糊涂地叫他拔腿就跑。这是个常识问题。而且,我们还可以根据他得到的情况,确定我们下一步的行动方针。到时候,哪里该切断,哪里该撤退,再作决定也不迟。”
程和生不吭声了,老吴是领导,又有斗争经验,并且也知道他已经请示过上级了,上级的决定当然应该是对的。但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就这样决定了?”
“决定了。”
“如果,如果中西持反对意见呢?”程和生的问话是有目的的,他寄希望于中西拒绝冒这样大的危险。
“当然,我们得尊重他的意见。不过,你得一字不改地把决定传达给他,快去吧。”
程和生悻悻地走了。看得出,他嘴上不说,心里仍很不服气。其实,吴纪光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么大的冒险性呢!但是他更知道,整个情报科不是无时无刻都处在危险之中吗?在危险中再冒险一下,应该说也是正常的。
此时,我们的这位大兵团司令的内心真有点大将的气概了。
程和生去请示老吴以后,中西功没法使自己镇静下来。程和生同他谈话的表情,他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这位小弟弟的心情,他完全明白,也十分感激。程和生为他的安危担心,极力主张他“向西去”,用意很清楚,是为了保护他。他之所谓去请示老吴,十之八九也是去讨柄尚方宝剑,一旦领导决定了,他便只好执行,没有话说,“向西去”。至于方子和惠子,他相信组织也会作出妥善安排,不用担心,说不定会把她们送到西边去和他会面,那是不难办到的。
可是,那么一来,程和生、倪之骥、程维德这些在“特别调查班”里的同志们怎么办?都转移吗?如果都转移了,“满铁”这个重要情报点岂不就彻底撤销了。这个损失是无法估计的。
不能容许这个局面出现。
一定要保住这个情报点。
怎么保住呢?
办法很简明,他仍旧坚持在“满铁”,不向西去。
只要他在,情报点就存。他走,情报点就亡。道理本来就这么简单。
可是,怎么坚持下去?
他设法带着“特别调查班”转移到某个日本驻华单位,或者到汪精卫某个机关?那样一来,可就拿不到在“满铁”所能得到的那类重要机密,实际上还是把“满铁”这个情报点放弃了。况且哪个单位又能收留他和他的“特别调查班”呢?“满铁”知道他的身份,绝对不会放他走。那样做,其后果还不及“向西去”来得干脆!
怎么坚持下去?
这是中西功收到白川次郎电报以后一直在思索的课题,也就是他所要想出的“万全之策”。在一瞬间,他后悔没有在“满铁”培养教育发展一个党员,没有后继力量。他想起研究室的津金,津金是京都人,毕业于帝国大学法律系,专业把他造成个能言善辩的雄才,有点锋芒毕露,不容人对他的发言有所辩驳。在几次研究会议上,他的发言说明他对共产主义理论有初浅研究,对国际形势也能作较客观的分析。中西功曾和他作过几次经济学术恳谈,从个别接触中观察,这个人基本素质是好的,心地善良,也可说是正派的。在他理屈词穷后,能认真思考,并且当即认真承认自己学浅,然后尊敬你,主动向你求教一些问题,在求教过程中,不带一点虚假的恭维。他应该是个有为的青年。中西功向他流露过友谊之情,他极为珍视。可惜没敢和他深入交谈有关共产主义的话题。更没敢向他流露一丝有关他的隐蔽工作。
不过,中西功又想,即使已经把津金发展成中共党员,一旦我向西去了,他能否保持下这个情报点,也是件未可预料的事。如果程和生等“特别调查班”里的同志们都撤退了,他得另建一套搭配班子。建一个班子谈何容易!他建立这个“特别调查班”,曾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
他深深叹口气。无论如何要想出个“万全之策”来,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也要把“满铁”
情报点坚持下去,全部症结在于怎样做才能坚持下去。“怎样做?!”他紧锁眉头在沙发上苦苦思索。“先生!”耳边响起一声轻柔的呼唤,他睁眼一看,见惠子手按沙发扶手,弯腰凑在他耳边,调皮的笑着:“请君幸膳!”他往饭厅看,方子在厅门里探出半个身向他微笑。他勉强起身,走进饭厅。依惯例在他的位子上坐下。佐酒是经过精心准备的。鱼青虾红,都是新鲜的。一盘嫩茭白丝,像还没下过锅。方子为他斟酒满杯,他握着酒杯还没缓过神来。“你为什么这样?”惠子的眼光在他和方子之间看来看去。“公事上的小困难。”他应付地随口说。“你这愁苦的神色很像爸爸没钱还债时那样。”惠子笑了。“是吗?”他苦笑一下,开始“幸膳”。然而仍旧“心不在焉”的两眼发呆。“有时候,爸爸会找人临时借一大笔钱,打发几个债户,消息一传开,别的债户便不急着登门催讨了。”惠子一边吃饭,一边开心地笑着。“是吗?”他又应付。一杯酒喝下,方子再为他斟酒间,他像受到惠子说话的某种启迪似的,双手合拢,拍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好像是向方子道谢。这一来,饭桌上的空气顿时变得和谐了。然而他却起身到书房去了。他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南京陶谷新村“同盟社”首席记者西里龙夫私宅。“西里君,我有事需要见你。”“我也想会见,如果你有时间,我立即到府上造访。”西里龙夫说。“不不,谢谢,我到你府上拜访,立即动身去南京。”他抬眼看看壁上挂钟,又重复一声:“立即动身。”挂上话筒,他抓起件外套,转头向饭厅招呼一声:“我走了。”便出门而去。待惠子追到门口,他已经转过楼房的墙角不见了。中西功和西里龙夫之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关系。说来他俩都是中共党员,都属上海情报科领导,似乎颇为简单。但是他俩又都被一种特别的感情所煎熬,所驱使,这就是为自己的祖国日本的命运而焦虑。共产党员讲国际主义,但是连自己本国的命运都不能掌握,这国际主义从何谈起?日本军阀侵华给日本人民造成的苦难虽然被御用工具严密封锁,但他们却了若指掌,给中国人民造成的苦难,亲眼目睹,真可谓“罄竹难书”啊!处于这个战争漩涡中的日籍中共党员,国际主义的责任是最直接的了。关于这个问题,他们都心里自明。由于痛苦的压迫,才使他们都不夸夸其谈,而只埋头隐蔽地艰辛工作。
西里龙夫不仅比中西功年长,若从“东亚同文书院”这个学校的班级顺序论起来,还是他的学长,或者说是他的前辈。西里龙夫的学问道德,在与他交往的人中被广泛称赞。中西功对他敬佩有余。若从这方面而论,他内心把西里当师尊。
西里龙夫在分析战争局势方面常有独到见解。近卫文魔施政期间,他就对中西功预言过:“如果近卫的‘大政组合’只维持一个形式,而不能从政治观点上彻底统一,那么它将徒有虚名,无所作为,最终必然被军国主义分子所压垮。”现在,不论近卫倒台出自什么原因,事实的发展,证实了西里的预言。
关于白川次郎发来的电报,不仅是对中西功报警,也是对西里龙夫、尾崎庄太郎、白井行幸等人的报警。需要大家研究,采取统一对策。他对“满铁”情报点的“万全之策”,已经有个朦胧的设想,需要和西里龙夫商量,听听他的评论。中西功从登上火车到踏进西里龙夫宿舍门,一直都在为他的“万全之策”作各种方案的设计和修补。两人见面,没有一句客套,开门见山,首先的共同话题都是“近卫倒台、东条组阁”的内幕可能是什么。
两人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他们都没见过这方面的有关资料。但是他们都感觉到:近卫的私人秘书尾崎秀实,很大可能随着近卫的倒台而受到某种牵连。
“尾崎秀实凶多吉少。”西里龙夫口气断然。“我怀疑‘白川次郎’的警报是他发的。”“是吗?如果是那样,事情也许不至于太糟糕,因为他毕竟可以给你发报,说明他还有自由。”“那也说明在近卫的档案库里有关于我们的报告材料。”“是啊!不过,情况不明,任何判断都是盲目的。”“所以,我想回东京去一趟,实地侦察一下。”
西里龙夫隔着眼镜片向他投来的眼光充满惊愕,脸也渐渐伸长了。好一阵,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着,谁也不说话。
“那,”西里龙夫问:“目的何在?”
中西功沉思了片刻:“东条的广播讲话,虽然承袭了近卫关于战争国策的调子,但是,我觉得,这个武夫,比近卫更急于发动战争,‘南进’好像要开始了。我要掌握这个战争之神的脉搏。”中西功边说边观察西里龙夫的脸色,见他仍旧那么惊愕地直视着他,显然对他的回答,觉得文不对题。便进一步阐说,他拟东京之行要达到的具体目的是:希望侦得东条发动南进战争的具体计划和准确的时间,然后再决定是否“向西去”。他希望力求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坚持使“满铁”这个情报点发挥更大的作用。最后,他有点激动地说:
“我的作用是别人难以代替的。
我向西去了,对上海情报科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我不作无谓牺牲,但我绝不怕牺牲。”
西里龙夫的眼帘隔着眼镜片渐渐垂了下来。
在日清码头送中西功上了轮船,程和生慢步倘徉在马路上。前天晚上,他把老吴的意见传达给了中西功,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堪的局面。本来,他是要劝说老吴催中西功离开上海“向西去”的,结果碰了钉子,而且老吴一再坚持要中西功“向东去”。既然是组织决定,当然要一字不改的传达。在他想来,中西功定会表现为难,而且可能婉言推辞。如果他推辞,是在情理之中。如果他推辞,自己便可以返回去再和老吴细细商量,把中西功送到根据地去。孰料,中西功听后,竟肯定地点点头,说和他想的基本一致,满口答应了。虽说程和生只是个负责他们两人之间传递意见的联络员,可是作为党员,他对老吴这位上级作出如此的决定,心里不能接受。他觉得老吴只知道任务,不为中西功着想。所以在向中西功传达的时候,便带着一种情绪。中西功倒反过来劝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