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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
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我心里咯噔一下,笑容在脸上死死的凝住,这唱的难道是……
心内疑惑,我身不由己,离座向前趋了几步,两手抓住围栏向下看。
那小生以袖掩面,做个哭介,哭腔唱道:“山云变,江岸迁,一霎时忠魂不见,寒食何人知墓田?”唱到此处,起身挥袖高声念白:“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仰天读罢《招魂》赋,扬子江头乱瞑烟!”
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
他口中所唱,正是《桃花扇》的“沉江”一折!这戏文讲的是南明之末,史可法在扬州城抵御清兵,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史阁部走投无路,沉江自尽的故事!
片刻间,一切都灰飞烟灭。我眼前阵阵黑暗,只觉得头重脚轻,心神具碎!片刻之间,我明白了魂飞魄散的感觉,全身僵立在地,根本由不得自己。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双臂,泪水不住的向下滴落。
这句话竟而来来回回在耳边环绕,经久不散!
“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
“伤心血泪……”
“血泪……”
“血……”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福晋,福晋?”半晌方才想起身在何处,回头一看,纳兰站在我身边,脸色惊诧低声道:“怎么了?”
我忙拭泪掩饰,“没什么。”
“时候不早,走吧。”
再低头,台上已是曲终人散,空空荡荡,唯有两个乐师说话试音。我只得点头答应。纳兰招呼众人一同下楼。走到楼梯下边,掌柜的早迎了上来,抱拳道:“爷们走了?”纳兰命人赏钱,点头称是。
我不由得回望一眼那小小的戏台,勉强笑问:“小小淮安府竟能请得到这样的昆腔班子,着实不易。”
掌柜的如遇知音,连连拱手,“您真是行家!这位昆老板是从苏州特意请了来的,艺名昆山玉。方才唱的是山东曲阜孔尚任孔先生所做的新词。”
纳兰本来急着要走,听到此话,不禁问道:“是山东曲阜孔圣人六十四代嫡孙孔东塘么?”
“就是他啊!”
我淡淡一笑,正待离去,方才那唱戏的小生手捧书册迎了过来。他身上的水袖已经换掉,到我面前深深一礼,“客官大雅之人,小人拙音有污尊听。”
不待我答言,纳兰含笑接过话茬,“昆老板不必过谦。请问剧名?”
“孔东塘先生新作:《桃花扇》。所讲的是秦淮八艳之一香扇坠李香君与侯方域之故事,正是才子书。”
我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强打精神,“余音绕梁,恐难散也。方才只听了一曲,难以尽兴,不知可否借角本一阅?”
昆山玉笑道:“此剧方有大略,尚未完稿。只三折已成,今日初见,权当敬贺之礼,请雅正。”说着,将手中一卷书稿递给我。
棉纸封皮上果然是五个字:“桃花扇传奇”。再看时却不由得心内惊骇,书册的下面用朱砂点染画了一朵小花。乍看是桃花,可细看却像极了姚光汉画的红梅!我连忙用手掩住,若无其事的含笑:“无功不受禄,盛情如何敢当?”
昆山玉抱拳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不必客气。”
我便不推让,将书收了,不敢递给其他人,只得自己揣进怀里,迈步出门。
纳兰边走边向我笑道:“咱们在山东曲阜时候,孔尚任亲自接驾,给三爷讲经。我也有过一面之缘,竟不知他还有此绝技。”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与你倒是同道。”纳兰笑而不语。
车轿之中,我偷偷掀开帘幕。纳兰骑马走在前面,离得挺远。这才打开书稿,略翻了翻。角本中果真只有《访翠》、《寄扇》两折已完,余下不过些零星曲辞。翻到后面细看,读到“古轮台”一曲时,隐隐看到字迹留白处有水印。沾唾润湿,显出几个小字来,正是姚光汉的笔迹!
“勿惊。勿去。俱安。待金陵一晤。”
脊背上冒出丝丝冷气,少时却又平静。“俱安”,看来师父与平姑姑都好。“勿惊,勿去”,姚光汉竟然担心我听闻台湾丧失,会逃离京城!心中泛起一丝苦笑,转念又是一阵心寒:难不成姚光汉要在南巡路上对康熙又何动作?
正入神时,车帘一挑,纳兰扶车辕笑问:“有这么好,看的神都飞了?”
我装作不经意抬头道:“吓我一跳。到了么?”右手一捻,将水印字迹的一条纸撕了,装作打哈欠,含进口中。
小太监扶着我下了车,就去搭跳板。纳兰见左右无人,伸手轻声道:“那《桃花扇》不能放在你那,给我。”我有心不给,可这个东西让康熙见了更是不好。只得递过去,转身上船。
康熙正在船舱中批折子,见我进舱,笑道:“当你一出去便疯了心,这么快就回来了?”
“您一走,听戏也没意思,就回来了。皇上不是要见靳辅么?”我示意服侍的人下去,亲自端了茶水给他。
“见过了,一会儿要出去。”康熙示意我坐在身边,揽着我笑道:“既这么着,以后你就守着朕,一步也别走开。”
“皇上见人叫起儿,奴才也守着?”
“怕什么,你就穿这身衣裳,扮上男装。朕早就说,楚儿穿男装更显得俏丽。”
我轻轻一推他,“奴才回去换衣裳。”
康熙见船舱里没人,双臂抱住我就贴了上来,低声笑道:“就这儿换吧。”伸手就解扣子,“又改朕的旧衣裳穿,朕明儿穿什么?脱了,不给你穿!”
“让人看见!”我哭笑不得的推他,“别!大白天的又……”
康熙不理,将脸埋在我颈中,轻声道:“亲热亲热怕什么,管它黑天白天!谁敢进来!”两手早就探进内衣襟里,“朕手冷,给捂捂……”
冰凉凉的手掌乍然贴在我热身子上,惊得我直吸凉气,又不敢喊又不敢闹,恨恨怨道:“我可要恼了!”
康熙哼了一声,只顾将我按住上下其手,“你恼一个朕看看!敢不听话,把你剁碎了扔河里喂鱼去!”
我被他揉搓的双颊绯红气喘吁吁,细声道:“只管赌狠!再说一句狠话,就让我立时应了誓!”
“说了又怎么样!”康熙本意不过一分轻薄,这下子倒勾上了十成的火,反手把我双腿架在腰上,逼迫道:“说句好听的!要不开舷窗就把你扔河里!”
我仰在小小木榻上一动不能动,控的眼圈儿都红了,“如今对我这么狠,早死了也罢!”
康熙也不由得咬牙,“专用得这一着,媚的朕五迷三道!早晚活剐了你这狐媚子!今儿不说句软和儿话,朕就……”
正撕扯不开,梁九功在外边轻声扣窗,“主子,人都到了,等主子起驾。”
康熙抱着我正缠绵火热,只气的大骂,“这帮混蛋来的倒快!”不得不起身整衣。自己从桌子上抄起茶壶,不管冷热先灌了一气。我正欲上去替他披斗篷,康熙推我道:“滚远点!看见你就心乱!”
我实在忍不住,掩面笑起来,许久才问:“皇上去哪?”
“上河堤看看。”
第五卷 此时相对一忘言 吴头楚尾路三千
作者:雨燕儿 更新时间:2012…09…23 14:04
好容易送走了康熙,我歪在木榻上愣怔怔呆坐,心里乱糟糟如一团乱麻。耳边来来回回萦绕着,全是《沉江》的唱词,心里止不住咚咚乱跳。
少时,李煦在船舱外请安,回禀明日行船事物。临行,我淡淡道:“今儿在茶楼里头听曲儿。”我掂量一下词句,冷冷道:“听说江南有个唱昆腔的小生‘昆山玉’。”
李煦思量半晌,笑道:“奴才听说过,也说不上唱的多好。若是再北边儿,他算的上一号,放在苏南,也那么回事。”
“你去找个由头,把这个戏班子与茶楼都看管起来,等御驾回京再放,一切如常。”我捧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你们觉得微服出行不是大事儿,可这儿不是京里,小心使得万年船。”
李煦微微一愣,忙陪笑道:“究竟是贵主儿细心,奴才这就去办。用不用告诉三爷?”
“三爷的事儿多,等我晚上回一声儿就是了。”
“嗻。”李煦躬身答应。
我不敢多嘱咐,含笑岔开了话,“淮安府里也着实没什么意思,我正想着到了扬州府出去转转呢。有道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李煦陪笑称是,却又回话:“怕是要扫贵主儿的兴致。前儿主子吩咐,銮驾不进扬州城。”
“呦?”我不由得诧异,“扬州府是大地方,怎么倒要绕过去?”
李煦躬身笑道:“都是内阁中堂们与几位领侍卫内大臣的奏请,主子也再三的思量,道还是不进扬州城的好。”
我见他说得含糊,心中已有几分会意。《桃花扇》中讲的清楚,清军南下一路杀掠惊人,以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最为惊怒人心。《沉江》之曲,便是扬州陷落后的惨状——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大祸不过数十年,至今仍然心有余悸,不进扬州城大约有此意。
小木上前献茶,笑道:“您看,皇上就在对面岸上呢。您正好不用换衣服,咱们也过去看看?”
我顺着舷窗一望,见对面河岸上一众人立着,中间高处正是康熙,“是你想出去透气了吧。”
“您刚才出去逛,都不带我。”
“那就穿衣服,咱们也去。”我笑道。
小木巴不得一声儿,忙去换了衣服,跟着我出船舱,命撑一只小艇渡河。康熙站在河对岸,早看见了,命人扶我上岸,叫到跟前低低笑道:“怎么又出来了,这么多外臣在这儿。”
我低声道:“奴才不出声就是了。”
堤岸上泥泞难行,康熙示意梁九功照应我,“皇贵妃别下去了,你们从这走。朕下去看看。”悄声在我耳边道:“一会儿都离不得?”
我脸上腾的烧起来,梁九功与小木听见只低头含笑,余下侍卫人等自然都是直着眼睛望河堤装聋子。
康熙提起前襟往腰中一俛,趟着泥水走去,纳兰按刀随行。岸边一个二品大员迎着,梁九功对我道:“那是河道总督靳辅。”
康熙等人趟着齐膝深的泥浆艰难行走,向个穿青布长袍的年轻人指点着,我边走边问:“那个是谁?”
梁九功道:“他是靳大人的师爷陈天一。”
我想了想,“是不是‘陈潢’?”听纳兰说起过此人。明里是河道总督靳辅幕宾,实则与靳辅交情犹过与同袍。靳辅与陈潢是均为明珠举荐,几乎操纵着全国的河务与漕运。
梁九功笑道:“对了,就是陈潢。”
我点头,随口叫人送小木回船,自己扶着梁九功顺堤岸行去。不想一走就是好几里的路,走的天色都暗了。
江风冰冷刺骨,我紧紧裹着斗篷,梁九功几次请我上轿,我只不理。看着堤岸下面康熙等人仍然站在泥水中说话,又大约半个时辰方才上来。
康熙背着手训诫几句,吩咐道:“靳辅陈潢随朕回御舟,其他人都跪安吧。”
众人答应一声行礼退下,恭请康熙上了大轿,方才各自上轿上马,我便与康熙同轿。轿中康熙对我笑道:“冻坏了吧?让你不听话非要跟来!”
我顾不得说别的,只催着把湿靴袜换了,用自己的斗篷盖住他的腿。康熙摇头道:“不至于。”不一时下轿进御舟,命赐膳勒辅和陈潢。
我回头见众侍卫在河岸上忙乱,纳兰的衣襟满是泥水,仍骑在马上指挥关防。便吩咐几个小太监道:“去我船上,烧滚热黄酒给今天跟随的人,都让先去换了干衣服再来领。”众人谢恩告退。不久热酒上来,我眼看着众人都喝上了,方才放心。又亲自倒了两碗,命人拿着到御舟上给勒辅和陈潢。
不久,纳兰过来谢恩,我见身边没有人,低声叮咛,“回去用温水泡泡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