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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你为什么担心这项研究会中断,”她说。“就你所了解的一切,难道不能说服别人——”
“只有一人需要我去说服,”迈尔说。“就是科尔文·布赖特。我还没有去做,只是一种感觉——我总是觉得,他坐在那里,是在对我和我的工作下断语。我觉得……”迈尔吞吞吐吐地说,“他仿佛是什么人雇来的。”
“不是,”珍妮说,“这不可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打听。我有办法。如果我认为他是个行政官,现在我就能给你答案。可我原先以为他是个科学家,结果走错了门。”
迈尔紧皱眉头,表示怀疑。
“你真能为我找到答案?”他问。
她嫣然一笑。
“等着瞧吧,”她回答说。“我也想了解一下他的背景。”
“这非常重要,”他急切地说。“说来也离奇——可是,如果我是正确的,海豚研究就太重要了,比世界上任何事都重要。”
她突然从餐桌边站起。
“我马上就去核实,”她说。“你何不也回岛上?得要几个小时,我乘水上快艇去。”
“可你还没有吃完午饭,”他说。“实际上你根本没有吃。我们先吃饭,完了你再走。”
“我想给人打个电话,趁他们现在还在工作,”她说。“长途电话有时差,很抱歉,我们一起吃晚饭,行不?”
“只好这样,”他说。她用迷人的微笑驱除了他的失望,起身离去。
她走了,迈尔一点也不觉得饿。他招呼来侍者,退掉了午餐中的主菜。他独自坐着,又呷了两杯酒——这对他已经不同寻常,然后,离开了餐厅,乘直升飞机回到岛上。
从直升飞机停机坪到海豚池的路上,他遇见了彼得·埃登特。
“啊,你在这儿,”彼得说。“一个小时后科尔文要见你——等他回来,他上大陆去了。”
往常,这消息又会勾起研究被取消的阴影,这件事象一个冰冷的秤砣一直压在迈尔心里,可是,因为不吃午饭喝了三杯酒,有了几分醉意,他只点了点头,就往水池边走去。
两只海豚依然在池中重复着极有规律的游泳动作。莫非是他自己想象出的某种规律?迈尔在池边的靠椅上坐下,摆好录音机,把海豚发出的声音转换为图象。他把耳机与潜听器接通,又扭开麦克风的开关。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毫无意义。这样的动作,日复一日地重复,已经四年。又有什么结果呢?一盘又一盘的磁带所记录的并不是同海豚进行的真正的交谈。
他摘下耳机,放在一边,点燃一支香烟,迷离恍惚地看着海豚的芭蕾舞动作发呆。称之为芭蕾舞也简直是侮辱。它们在海中浮游,潇洒自若,含义隽永,任何人在空中或陆上的动作都无法与之相比。他忽而又想起对珍妨?威尔逊说过的那番话。
海豚从不攻击捕获它们的人,那怕被伤害时也不例外;他想起那业已确认的事实,海豚会援救它的受了伤或失去知觉的同类,把它托出水面,使之免于淹死——海豚的呼吸需要有意识的控制,一旦丧失知觉,呼吸就不能控制了。
他想起它们是那样活泼有趣,那样温柔敦厚,想起它们交谈时宽阔而复杂的音域。在所有这些方面,普通人都显得大为逊色。在海豚社会中,看不到任何战争、谋杀、仇恨和忘恩负义的冲动。迈尔想,难怪他们与我们不能相互沟通理解。在另一种环境、另一些条件下,他们正是我们理想的楷模。我们掌握了技术,具有制造工具的能力,然而,在许多方面,我们却比他们更加野蛮。
谁能判断我们之间孰优孰劣,他一边思索,一边观察它们的水下动作,由于空腹喝了三杯酒,他的心中浮起一层淡淡的哀愁。如果我也是一只海豚,也许会更加幸福。刹时间,这个想法变得异常诱人。无边无垠的大海,自由自在,陆地上错综复杂的人类文化统统结束。几行诗句蓦地浮上他的脑际。
“来吧,孩子,”他独自吟诵,“让我们离去,往下,深潜……!”
两只海豚中止了水下芭蕾舞,他发现麦克风正开着,而海豚的脑袋正朝着安装在水池近端的水下麦克风。他继而想起下面几行诗句,便对海豚高声吟诵起来。
“……看我的兄弟呼唤自海湾。
“看狂风大作直袭海岸,
“看潮水奔涌往天边退去;
“看一群白马在嬉戏耍玩,
“颠腾不羁跳跃在浪尖——”
他突然打住,觉得有点难为情,再看那两只海豚,它们在水下静静地浮悬着。过了一会儿,凯斯特转了个身,浮出水面,先露出他那长着喷水孔的前额,然后是整个脑袋,两只眼睛直盯着迈尔。他的喷水孔上长着两瓣嘴唇和肌肉发出嘎嘎的声音,通过空气传导,分明是在对人说话。
“来吧,迈尔,”他嘎嘎喊道,“让我们离去!往下,深潜!”
波尔勒克斯的脑袋也探出水面,与凯斯特并排着。迈尔目瞪口呆,看了它们许久。他突然若有所悟,赶紧翻看录音磁带,上面记录着传到水池中的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另一条声道显示出海豚发出的相对应的声音,与他的朗诵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是那音频超出了人耳能听见的范围。
迈尔凝视着,站起身来,不可名状地激动使他全身发颤。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走向水池的近端,那里有三级台阶,通向水池的浅水区。这里的水深仅三英尺。
“来吧,迈尔!”凯斯特又发出嘎嘎的叫声,两只海豚依然静悬在水中,脑袋冲他露出水面。“让我们离去,往下,深潜!”
迈尔一步步迈进水池。海水浸湿了裤管,凉丝丝的,终于,他站到池底,海水没及他的腰部。两只海豚看着他,静静地浮在几英尺开外等着。迈尔站定,看着它们,海水没过他的皮带环,微微泛着涟漪,他等待着它们作出某种表示,发出希望他如何动作的信号。
它们毫无暗示,只是等待着。完全取决于他自己。他往前扑腾几下,进入深水区,只好埋头屏气,潜入水中。
眼前一片模糊,颗粒状的混凝土池底隐约可见。他贴着池底缓缓滑行,继而又徐徐上浮,突然,两只海豚也游到了他的身旁——时而滑行,而时上浮,始终不离左右,有时轻轻擦着他的身体而过,把他当作它们水下芭蕾舞的一个舞伴。他听见一种咔里咔嚓的声音,或许,这是它们在用他的耳朵无法听见的音频说话。他不明白它们在说什么,也无法领会它们所做动作的含义,但他觉得,它们一定是在传递某种信息,这是确凿无疑的。
他觉得应该换气了,但仍然尽量屏气,直到实在不得已才浮出水面。他露出脑袋,换了一大口气,两只海豚在一旁伸出头望着他。他又一次潜入水下。我是一只海豚——他几近绝望地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海豚,对我而言,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他一连扎了几个猛子,海豚在他身边一成不变地极有规律地动作愈来愈使他确信他找到了正确的轨道。最后,他浮出水面,大喘一口气。他想,自己模仿得还不够彻底,于是,转身游回浅水区的台阶,爬上岸来。
“来吧,迈尔——让我们离去!”身后又传来海豚嗄嗄的叫声,他一转身,只见凯斯特和波尔勒克斯都把脑袋伸出水面,张大了嘴巴,焦急地看着他。
“来吧,孩子——往下深潜!”他重复着,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中充满抚慰。
他急匆匆地跑到池边的储藏室,打开潜泳器具橱的橱门。对,应该使自己更象一只海豚。他望着储气瓶和潜水器具盘算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用它们。海豚和他一样,也是不能在水下呼吸的。它把储藏室中的东西一件件扔出来。
一分钟之后,他回到水池台阶旁,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游泳短裤,脸上戴着一只玻璃面罩,上面连着一根水下输气管,脚上套了一副脚蹼,手里拿了两根软绳子。他坐在台阶上,用绳子分别将膝盖和脚踝部分缚住,然后一纵身,笨拙地跳入水中。
他面孔朝下,透过面罩往池底看,尽力模仿海豚的尾鳍动作去摆缚紧的双腿,迫使自己倾斜着沉入水下。
经过一番折腾,他居然成功了。他在水下潜泳,两只海豚顿时围拢过来。不一会儿,他憋不住了,只好浮出水面,但他模仿着海豚的动作,浮上来吸足一口气,然后上下摆动脚蹼,如同海豚摆尾鳍一样,使自己重新没入水中。象海豚一样思考,他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我是一只海豚。这就是我的世界。一切都应该如此。
……凯斯特和波尔勒克斯始终追随在他身旁。
他精疲力尽,爬上台阶,坐在池边休息,此时,太阳已经落到贴近远处海面的地方。黄昏时代的微风吹拂着沾水的身体,颇有寒意。他松开双腿,摘下脚蹼和面罩,步履蹒跚地走向储藏室。他从身边的橱柜中取出毛巾,擦拭干身体,穿上一件搁在那里的旧浴衣,随手掇过一张铝制甲板椅,在储藏室旁坐下。他疲惫到极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天边挂着火红的太阳,下缘已经浸没在海中,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心头暖烘烘的。夜幕降临,笼罩了整个水池,两只海豚仍在那里游来游去。太阳在继续慢慢地下沉……
“迈尔!”
听见科尔文·布赖特的声音,他扭头望去,这个冷冰冰的大个子与身段苗条的珍妮一同走来,他连忙站起身。
“为什么喊你却没来?”布赖特问。“我让彼得给你留话,要不是威尔逊小姐刚才乘水上快艇回来,告诉我你也从大陆回来了,我还不知道呢。”
“对不起,”迈尔说。“我在这儿遇到一件事——”
“先别同我谈这些。”由于厌烦,布赖地的声音显得急促而严厉。“我有许多话要说,时间太紧,我还得赶乘开往圣·路易的飞机。这样打断你很对不起——”他突然止住,对珍妮说,“威尔逊小姐,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之间要谈点私事,能否给我们片刻——”
“当然,”她转身沿池边走去,渐渐消失在暮霭之中,池里的海豚也随她游去。太阳刚一沉没到海平面之下,热带的夜幕就突然降临,天穹上闪现出星星。
“请让我继续说,”迈尔说,“关于我们的研究。”
“对不起,”布赖特抢过话头,“别现在说。我得离开一个星期,希望你好好留神这个珍妮·威尔逊。”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今天下午,我打电话给《背景》月刊,通话的编辑说根本不知道写文章一事,也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
“是个新来的,”迈尔说,“很可能不认识她。”
“反正一样,”布赖特说。“我刚才说了,不该这样无礼地同你说话,可是,威勒尔尼已决定停止资助研究站,我将飞往圣?路易去办理结束事宜。”他犹豫片刻又说,“迈尔,我想你是知道这早晚会发生的。”
迈尔瞠目结舌。
“这是不可避免的,”布赖特冷冷地说。“你是知道的,”他停顿了一下,“我很遗憾。”
“没有威勒尔尼的支持,研究站就得关门大吉!”迈尔愣了关晌才说了话来。“你也明白这一点。可是,就在今天,我找到了答案!就在今天下午!听我说!”布赖特正要转身,迈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海豚也一直在同我们联系。啊,不是在一开始,不是在我们逮住了几条标本作试验时,而是在我们将水池与大海连通时开始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只局限于通过声音与它们联系——仅此而已,而这样是不行的。”
“对不起,”布赖特边说边抽回自己的胳膊。
“请听我说下去!”迈尔不顾一切地说。“它们的信息传递过程极其复杂,如同你我用整个交响乐队的乐器来传递信息。它们不仅用四至一百五十千赫的声波,而且用动作,用触觉——用适应海洋环境的一切方式。”
“不行,我得走了。”
“等一等。难道你不记得李里关于海豚导航手段的假设吗?他认为那是一种多元方式,凭借温度,速度,水质,星位,太阳等等,所有这些信息同时传入海豚的大脑。一点不错,它们的信息传递过程也显然是多元的,运用声音、触觉、姿式、位置、动作等等。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与它们一起游入大海,成功地进行信息交流。难怪我们之间不能勾通,因为我们只局限于最原始的信息传递方式,只局限于声音。这好比我们人类在交流思想时只用名词,而要使一句话的结构完整——”
“实在抱歉!”布赖特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告诉你,迈尔,一切都无济于事。基金会的决定纯属经济上的原因。他们只能捐赠这些钱,而分配给研究站的钱已拨作他用。现在已经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