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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着,庞涓也就不再迟疑,举起竹简,狠狠摔在岩石上。只听哗啦一声,竹简散开,满地皆是。庞涓拣起竹简,将之一一抛下万丈深崖。看着竹片四飘,纷纷掉下崖去,庞涓轻叹一声,将两手拍了拍,转身径下山去。
看到庞涓越走越远,树丛后面闪出张仪。
这几日来,他像一只幽灵一般,书也无心读了,只在暗中盯住庞涓。张仪走至崖顶,四处寻觅一时,拣起地上未被庞涓看到的两片竹简,纳入袖中,嘿嘿冷笑两声,返身下崖,走至庞涓藏书的树洞前面,撩开伪装,从洞中摸出庞涓精心抄写并串装成册的《吴子》,端详一阵,点头赞道:“这厮手艺倒是不错,只是心黑了点儿。”
张仪哼着曲儿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张仪瞄到地上有团黑物,以为是盘起的蛇,赶忙退后几步,睁眼视之,竟是一堆野猪粪,还很新鲜,许是昨晚拉的。张仪灵机一动,弄来几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将野猪粪捡拾起来,走回树洞,塞入庞涓藏书之处。张仪觉得仍旧不够,就又寻来一根树枝,将现场搅乱,到附近折下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脚印抹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提上庞涓的《吴子》,哼着小曲儿赶下山去。
庞涓回到谷中,并未按时去见鬼谷子,而是在小溪水边候有多时,看到天色完全黑定,这才慢腾腾地走进草堂。
草堂里并无别人,只有鬼谷子端坐于地,似在等他。
庞涓进来,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先生——”
鬼谷子见他手中并无竹简,且又跪在这儿,轻叹一声:“是未能读完?”
庞涓越发伤心,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泣道:“先生,弟子——弟子对不住先生,弟子该死!先生——”
“说吧,发生何事了?”
庞涓泣道:“今日后晌,弟子本在雄鸡岭的断崖上捧读。许是读得倦了,就在一边打盹,将竹简放在崖边。不想谷中陡起一股旋风,将整部书简吹下深谷。弟子大惊,赶至崖下山沟中寻找,却是踪影全无。弟子知道酿下大错,又寻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寻不回一片,只得回来,听凭先生发落。”
鬼谷子闭目不语。
庞涓叩首再拜,泣诉道:“先生,待明日晨起,庞涓再到崖下寻找。若是真的寻不回圣书,弟子——弟子有何颜面再见先生?又如何对得起吴起将军?”
鬼谷子微微睁眼,缓缓说道:“庞涓,你不必寻了。”
庞涓泣道:“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却不争气,先生是打是骂,弟子甘愿受罚。”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不想吴子毕生心血,竟是这般随风而去!”又停一会儿,抬头目视庞涓,“庞涓,你既已熟读三日,能否记诵?”
“弟子得到圣书,不敢有丝毫懈怠,三日来用心记诵,虽未记全,倒也记了个大要,有所领悟。”
“你能记住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庞涓再拜道:“先生保重,弟子告退。”
庞涓走后,鬼谷子思忖有顷,轻声叫道:“蝉儿。”
玉婵儿听到喊声,大步过来。
“明日晨起,你与童子沿山谷绕至雄鸡岭山崖下面,看到零散竹简,全数捡拾回来。”
翌日中午时分,玉蝉儿、童子各抱一捆竹简走进草堂。
“先生,”玉蝉儿禀道,“能找到的都找到了,全在这儿。”
玉蝉儿寻到绳子,欲将散落的竹简再次串连成书。
“不必了。”鬼谷子摆手止住,“童子,你把它们抱到草堂外面,点火烧掉。”
童子答应一声,提起两捆竹简走向草堂外面,打起火石,燃起引草,就要朝火苗上放那竹简,玉蝉儿扬手止道:“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谷子。
玉蝉儿不解地问:“先生,如此圣典,烧掉岂不可惜?”
鬼谷子不为所动,吩咐童子:“烧吧。”
童子点火,火焰熊熊。不消一刻,一堆竹简化成灰烬。
望着灰烬,玉婵儿不依不饶,再次发问:“先生,庞涓、孙宾俱习兵学,此书庞涓读过,孙宾却不曾读,先生为何将之烧掉?”
鬼谷子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一声,转身进洞。
这日庞涓哪儿也未曾去,一直守在舍中。
中午时分,庞涓走出草舍,远远望见童子,小声喊道:“大师兄!”
童子小跑过来:“喊我做啥?”
“方才师弟看到师兄、师姐打外面回来,手中似是提着东西,敢问师兄是何宝物?”
“宝物?”童子嘻嘻一笑,“哪来宝物呀?今儿一大早,蝉儿姐扯我与她赶到崖下,捡什么竹简!”
庞涓大惊:“捡回来没?”
“有本师兄出面,还能捡不回来?”童子瞄他一眼,嘴角上一掀一掀,做出一副怪样,“不瞒你说,蝉儿姐捡到一捆,师兄我也捡到一捆。嗬,崖下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累得我呀,甭提了。”
庞涓拿手比划一下:“有这么多吗?”
童子点头道:“差不多吧。”
庞涓怔在那儿,自语道:“笨呐你,为什么不拿火烧掉呢?”
童子听得清楚,嘻嘻又是一串笑,顺口接道:“庞师弟,倒是让你猜对了。我们一拿回来,先生就让师兄我拿火烧了,火好大呢!”
“什么?”庞涓大惊道,“你再说一遍!”
童子提高声音:“先生吩咐本师兄将两捆竹简一把火烧了!”
庞涓似乎不相信:“真的吗?”
“咦,”童子瞪他一眼,“你是信不过本师兄?是大师兄我亲手烧的,还能有假。”
“信信信。”庞涓连声打揖,与童子胡乱搭讪几句,扬手走开。
“烧掉了?”庞涓一边走,一边自语,“不对呀,先生为何一定要烧呢?依先生为人,若是不想授予别人,这世上任谁也取不去。他若想授,即使烧掉也是枉然。因而先生完全没有必要去烧。”
“可事实是,先生烧了。”庞涓顿住步子,细细思忖,“大师兄不会骗人,所烧必是真的。看来,先生是铁心烧掉此书呢!还有,先生让大师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室外去烧,分明是要做出样子给人看。先生授予我书,这样子自是做给我的。先生为何这般做呢?难道先生真的是猜透了我的心,也是真心将此宝书授予我一人吗?抑或是,先生见我没有还书,生我气了,这才故意将书烧掉?”
庞涓七想八想,终也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自己想乱了,苦笑道:“管它呢,是先生自个儿烧的,又不是我烧的。再说,先生烧掉也好,否则,此书留在谷中,我必睡不安稳。”
这样想着,庞涓心里完全释然,忖道:“好了,先生这里风吹云散,相安无事,我也该瞧瞧自家的宝贝去。”
庞涓一路哼着曲子,志得意满地走向雄鸡岭。
心里坦然,庞涓也就没再绕弯,直奔那棵大树,但见现场一片狼藉,显然有人来过。
庞涓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血色全无,急急走到树洞前,伸手入洞,却摸到一堆猪粪。
庞涓心急如火,顾不上污秽,将所有猪粪从洞中掏出,扔到外面,又在洞里探寻多时,只摸出笔墨砚台及几片他用剩下的空白竹简,独不见自己亲手抄录并精心串装的《吴子》一书。
树洞不大,容不下一人。庞涓把凡是能寻的地方尽皆探寻一遍,再无一片竹简。庞涓真正急了,如疯子般在大树周围狂寻一阵,竹简踪影皆无,竟是不翼而飞了。
一番急躁过后,庞涓渐渐冷静下来,回到树洞前,一边观察,一边思索:“此地极是隐秘,鬼谷中从未有人来过。再说,这几日我也未曾露出破绽,孙宾、张仪、苏秦三人也应该不知。”看向手中残留的猪粪,又瞄一眼现场的狼藉之状,灵感忽至,“这树洞里哪来的猪粪?会不会此地是个野猪窝,野猪看到巢穴被占,一怒之下,将我的竹简叼了去?嗯,倒是有可能,待我寻寻看,或是这头该死的野猪叼走了。”
没寻多久,庞涓果然在林中发现猪蹄印,大喜过望,抽出宝剑,沿蹄印一路追到溪水边,不见踪迹了。
庞涓洗过身上污秽,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不无沮丧地回到草舍,盘腿坐在榻上,再入冥想。
陡然,庞涓的脑海里闪过一念:“除先生之外,鬼谷中并无他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先生吗?会不会是他将兵书予我以后,放心不下,暗中跟踪我,见我抄写一个副本,心中不满,悄悄取去。似乎不对,先生是有道之人,怎会做此下作之事?会不会是先生让师姐干的?也不会。如果是师姐,她断不会在里面放上猪屎。这种事情,只有张仪干得出来,可兵书之事,先生是绝不会让张仪知道的。会不会是大师兄呢?也不像,如果是大师兄做下此事儿,白日那副天真模样他绝对装不出来。还有,师姐与他好不容易才将竹简捡回,先生为何一定要烧掉它呢?”
庞涓越思越想越糊涂,一挺身站起:“不想了,我且问问先生去,看他是何话说。”
庞涓赶到鬼谷子草堂,见玉蝉儿站在门外,揖道:“请问师姐,先生在否?”
“在。”
“请师姐禀报先生,庞涓求见。”
玉蝉儿淡淡说道:“去吧,先生这在候你。”
听到是在候他,庞涓又吃一惊,忐忑不安地走进草堂,果见鬼谷子端坐于席。
庞涓扑通跪下,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起来吧。”
“弟子不敢。”庞涓叩道,“昨日丢失宝书,弟子难受不已,一夜不曾睡去。方才听说师兄、师姐已将吹落的竹简寻回来了,弟子略有所安,特来向先生请罪。”
鬼谷子缓缓说道:“就丢书来说,有罪的是风,不是你,你何必请罪?”
“先生说的是,可——书是弟子所借,弟子——”
“唉,庞涓呐,”鬼谷子轻叹一声,板起面孔,若有所指,“请你记住为师的话:无心犯错,错再大,也是小错;有心犯错,错再小,也是大错。大错也好,小错也罢,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将错就错,一错再错啊。”
庞涓叩首泣道:“先生教训,弟子铭记于心。”
鬼谷子苦笑一声:“不要铭记了。你能记住一点,也就是了。”
“先生,”庞涓抬头,“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吧。”
“听说先生竟将寻回来的竹简付之一炬,弟子实在想不明白。”
“何处想不明白?”
“《吴起兵法》既是兵学圣典,先生为何一定要……毁掉它呢?”
“好吧,”鬼谷子侃侃说道,“你既问出来,老朽这就告诉你。吴子赠书之时,曾对老朽留言,此书许传一人,许读三日。老朽已经传授予你,也已许你熟读三日,已是兑现诺言,此书亦无用处了。老朽焚之,不过是将其返还吴子而已。”
庞涓松了一口气:“原有这个说法,弟子不知。弟子只是觉得,如此好书,毁掉当真可惜了。”
“唉,庞涓呐,”鬼谷子又是一声轻叹,“老朽这对你说,好书在好读,好读在好悟。心存杂念,只读不悟,再好的书,亦是无用。”
庞涓垂下头去,喃声说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去吧。”
走出草堂,庞涓寻到一处僻静地方,仰面躺下,心中忖道:“先生焚书原为这个理由,看来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聪明,只因留有抄本,读时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宝书,却未能好读,只有前面六篇尚能背诵,余下四十二篇,竟是连个记忆也荡然无存了。”
叹息一会儿,庞涓翻身爬起:“不行,我得尽快将此六篇抄写出来,否则,若再忘掉一些,岂不可惜?”
庞涓大步回到草舍,闩了房门,磨墨弄简,一边背诵,一边抄写:“图国第一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
庞涓正自抄写,外面传来脚步声。庞涓打个惊愣,凝神细听,是张仪习读回来,吹着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声由远而近,直冲草舍而来。因前有芥蒂,二人近日面和心不和,几乎没有往来,庞涓故而并未在意,顾自伏案抄写。
那脚步却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径投他的房门。庞涓一怔,刚放下笔,房门就被猛推一下。因他闩得甚牢,张仪连推几下,改推为敲,叫声也传进来:“庞仁兄——”
庞涓急了,掀开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竹简尽藏其中,假作惺忪状,边揉眼边开门:“谁呀,困死我了。”
张仪跨进屋子,打眼扫向床榻,见根本不似睡过的样子,又见砚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几分,冲他笑道:“呵呵呵,我说庞仁兄呀,若是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会发生何事?”
庞涓怔道:“发生何事?”
张仪又笑数声,指床榻道:“老夫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