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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水从轩里村的西北边流过,离村头尚有二里来地,村上人浣纱洗衣,均要下到伊水里。这几日河水解冻,吃过午饭,苏姚氏见天气暖和,急忙端上一大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苏姚氏别无选择。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边,用井中的温水洗,苏姚氏却不敢去,因苏虎的衣物实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将一盆脏衣物洗好,苏姚氏已是两手红紫,感觉麻木了。苏姚氏将手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又伸进怀里暖和一阵,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几个月下来,苏姚氏又老许多,走路也都颤巍巍的,歇过两歇,方才走到村头。
看到三个孙儿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远处张望,苏姚氏顿住步子,大声叫道:“天顺儿,你们快下来,站那儿干啥哩?”
天顺儿应道:“奶奶,我们在望车马呢!”
“傻孩子,寻寻常常的,哪来车马?”
“是仲叔的车马!”
“仲叔?”苏姚氏一怔,“仲叔在哪儿?”
天顺儿高兴地说:“仲叔回来了,这阵儿在院子里坐呢!娘说,仲叔还有高车大马,要我们在这儿候着。”
苏姚氏不及回话,急急忙忙端上衣盆,跌跌撞撞地赶往村里。离家门尚有几十步,阿黑已经窜出院门,不无兴奋地朝她直摇尾巴。
苏姚氏走进柴扉,并未看到苏秦,只见一个老秦人坐在椿树下面。苏姚氏心头一凛,转眼环顾四周,仍旧不见苏秦影子,唯有小喜儿在房中紧一声慢一声织布。
苏姚氏大怔,如果是苏秦,小喜儿怎会仍在织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谁?
苏姚氏猛然想起,此人想是与苏秦一道来的客人,心中却又忐忑,走前几步,大声咳嗽一下:“噢,来客人了!”见那人依旧不说话,又近几步,一直走到椿树下面。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扭过头来,泪水夺眶而出,改坐为跪,叩于地上:“娘——”
苏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的一声掉落于地,衣物散出。
好一阵儿,苏姚氏终于反应过来,急走一步,抱住苏秦的头,哭道:“秦儿,我的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将头伏进苏姚氏怀里,悲泣不绝。
小喜儿的机杼声,也于此时更频、更响了。
娘儿俩伤悲一时,苏姚氏忽然推开苏秦:“秦儿,你一定饿坏了,快,随娘下灶房去,娘为你做碗好吃的。”
苏姚氏转过身去,颤巍巍地迈向灶房。苏秦起身跟过去,在灶前坐下,为娘烧火。回视灶前,见木柴堆得满满的,何曾无柴?
苏秦将水烧开,苏姚氏打出几只荷包蛋,又热过几只馒头,一并摆在苏秦面前:“秦儿,这就吃吧,哦!”
苏秦端起一碗荷包蛋,迟迟不肯动箸。
苏姚氏眼巴巴地望着儿子:“秦儿?”
苏秦终于挤出一句:“阿大……可好?”
听到这个,苏姚氏泪水涌出,泣道:“两个月前,你阿大到田里为你耕地,却见别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里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地卖了。看到你的签字,你的阿大当场倒在地上,后来就——”
苏秦惊道:“阿大他……怎么了?”
苏姚氏抹泪:“疾医说,是中风了,右半身偏瘫,动弹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于是死了没埋。”
苏秦的泪水流出来,望着陶碗愣怔一时,端起来,慢慢走出灶房,走向堂房。
苏虎斜躺在里间的炕上,朝墙处垫一床被子,使他看起来像是半坐着的样子。苏虎的身子虽瘫,耳朵却是不聋。苏秦回来,他早听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对话,也都灌在他的耳里。见苏秦走进,他扭头别过脸去。
苏秦掀开门帘,跨进房中,将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在苏虎前面缓缓跪下,泣道:“阿大——”
苏虎将脸背向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凉了,苏虎仍然没有说话,苏秦也一直跪在那儿。
终于,苏虎轻叹一声,缓缓扭过头来,望着苏秦:“你回来了!”
苏秦将头埋得更低。
“回来就好!”苏虎又叹一声。
苏秦泣道:“阿大,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两行老泪从苏虎的眼中慢慢流出。
许久,他用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抹一把泪水,重复一句:“回来就好!”
苏秦将头重重地叩于地上,大放悲声:“阿大——”
又一阵沉默之后,苏虎扫他一眼,苦口婆心道:“秦儿,庄户人就是庄户人,要认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这样浪荡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苏秦将头叩至地上,闷声不出。不知何时,小喜儿竟也跟进来了,在苏秦身后悄悄跪着。
“唉,”苏虎长叹一声,“至于那点地,卖就卖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终归有一天,你能将它们再盘回来!”看一眼苏秦,又扫一眼小喜儿,“还有,你这个媳妇儿,是个好女人,你不能这样待她!”
闻听此言,小喜儿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阿大——”
苏秦将头叩得更低。
“去吧!”苏虎别过头去。
苏秦却不动身,又过一时,喃喃说道:“阿大——”
苏虎再度扭过头来,望着苏秦:“有啥话,你就说吧!”
“场边那个窝棚,我想借用几日,求阿大恩准。”
苏虎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不无痛楚地闭上眼睛,许久,睁开眼睛:“秦儿,你真的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苏秦埋着头,只不应声。
“你这脾气,真是比我那头老犍牛还犟!”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
“唉,”苏虎沉思良久,长叹一声,“真要想用,你就用去吧!”
苏秦重重叩下头去:“谢阿大成全!”
苏秦再拜几拜,起身走出堂门,到院中拿过包裹,揣上娘为他热过的馒头,拔脚就朝村北的打谷场走去。阿黑不无兴奋地跟在身后,跳上跳下,寸步不离。
苏秦走到窝棚前,打开棚门,检查一下房舍,见棚子四面进风,屋顶还有一个斗大的漏洞。一阵风过,屋顶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沉雪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就像是春日里飘飞的杨絮一般。
苏秦当即动手,寻来稻草,三下五除二,不多时就将屋顶上的漏洞塞上,拿绳索、木棍固牢,又将窝棚巡视一圈,凡进风处尽皆塞上草秸,将破门也修理一番。
及至天黑,苏秦已将一切整修妥当,查看一遍,颇为满意,遂扣上房门,回到家中,进屋拿出前次回来时自己睡过的两床被褥,用小喜儿的草席卷上,复至窝棚,寻到一个墙角,铺上干草,摊上草席,铺出一个被窝。阿黑见了,自觉地卧伏于一边守护。
苏秦躺有一时,忽见阿黑欢叫一声,摇尾巴跳到门口。不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洞开,小喜儿推门进来。
苏秦忽一下坐起,不无惊愕地望着她。
小喜儿端着一碗御寒的姜汤,迟疑一下,跛脚走过来,在他身边跪下,将碗举过头顶,声泪俱下,哽咽道:“家里睡吧。家里有热炕,这个窝棚——喜——喜儿来睡!”
苏秦心中一酸,伸手接过姜汤,定定心神,淡淡说道:“去吧,热汤留下,热炕头你自睡去。记住,这个地方,你今后莫来。”
小喜儿半晌无语,愣怔许久,再拜几拜,噙泪退出,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
户外,天寒地冻,万籁俱寂。
小喜儿静静地伫立在仍未完全融化的雪原上,任凛冽的寒风吹打着。
这日正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悬头顶,冰冷的月光抛洒下来,写意地映射在她的苍白泪脸上。
第二章假疯魔,孙膑毁兵书
孙膑刑后不过旬日,白虎派往卫地楚丘的府尉回来复命,说栗守丞早于一年前受谗免职,携家拖口,回老家宋国去了。府尉寻到府中一个老差役,说栗将军在时,身边不曾有过名叫刘清的侍从。
一切确证无疑,孙膑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来想去,孙膑初来大梁,与他人并无仇怨,何人会去害他?
白虎决心查个水落石出。白虎断定,孙膑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于是吩咐府尉,不得将此事泄于任何人,同时组织更多捕卒,秘查那个下巴有疤痕的假刘清。只要寻出此人,一切谜团就可迎刃而解。
再说苟仔,自打见过孙膑之后,就一直幽居在家宰庞葱为他安置的一进偏僻小院里。苟仔本是粗人,爱动不爱静,且又放荡惯了,哪里幽居得久?初时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颇能守住。过有二十余日,婢女似是被他玩得腻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马起来。
这日后晌,苟仔摸出孙膑赠予他的十金“辛苦费”,与婢女在院中翻来覆去地倒腾着玩。婢女不曾见过这么多金子,对他抚爱有加,赞不绝口。苟仔对婢女夸口道:“这点金子算个什么,待我拿来百金你看!”婢女自是激他。
苟仔一则兴来,二则手痒,当下取来冠带遮了疤脸,袖上十金,悄出院门。小院位于后花园处,后花园中有个暗门,原是方便园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查得清楚,悄悄打开暗门,溜至街上,径奔赌馆而去。
赌馆、妓院、客栈等公众场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标。苟仔一到赌馆,刚一取下冠带,现出疤痕,就被守在此处的便衣捕卒一眼认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则这是赌场,二则此人身体壮实,看样子是个习武之人,担心拿他不住,反误大事。欲待回去禀报,又怕此人走脱,正自计谋,苟仔却是来得快,输得也快,不消半个时辰,已将袖中十金尽数输掉,又因心中有鬼,连声抱怨也不敢出,一脸黑丧着转身离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误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儿。”
捕卒想定,远远跟在苟仔后面。苟仔因是在逃之人,不敢在街上多走,径至一条偏街,没入一道暗门。捕卒抬眼看那围墙,但见墙高院大,是大户人家。急走上前,轻推暗门,却被那人闩上。正巧有位消闲的老人走过,捕卒一问,陡吃一惊,原来此处暗门里不是别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后花园。
捕卒谢过老人,急急赶回司徒府,将所见一五一十地禀报白虎。
白虎惊呆了,目光有点发怔,良久方问:“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不无肯定地说:“大人放心,小人这双眼睛,亮着呢!”
白虎又愣一时,缓缓说道:“你先在府中守着,哪儿也不许去,也不可对任何人讲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急步走出府门,见天色迎黑,叫上车马直驰武安君府。庞葱迎出,带他直入客厅,安排他坐下,自去书房禀报庞涓。
不一会儿,庞涓急步走来,未至客厅,声音已传进来:“小弟,许久不见,是哪阵风儿吹你来了?”
白虎起身,抱拳应道:“小弟刚巧路过这里,思念大哥,顺道进来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与你嫂子说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欢小起儿,定要大哥寻个好天气,说是过去望他。”
“谢大嫂了!”白虎略顿一下,转过话题,“孙将军如何?”
“唉,”庞涓叹道,“大哥换过几个医师,日日换药,外敷内用,孙兄伤口上的红肿只是不消。大哥愁坏了,正寻思再换医师呢!”
白虎不无焦急,点头道:“嗯,大哥忧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于行刑,而是死于刑后脓疮。好在孙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孙将军这阵儿如何?小弟既已来了,也想望望他去。”
“孙兄习惯日落而息,这阵儿定是睡下了。”庞涓截过话头,“小弟若是无事,大哥陪你随便走走。待会儿酒食上来,咱兄弟喝上几爵如何?”
“这敢情好!”白虎笑道。
庞涓吩咐庞葱安排酒食,自与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着院中小路转有一时,眼见将至后花园处,庞涓却顿住步子,拐向另一条小径。
白虎笑道:“大哥的后花园,小弟也是久未来了,何不进去走走?”
庞涓当即拦住,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满目萧杀,花园里最是伤感,小弟还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说什么,跟随庞涓沿另一条小路转回客厅。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账房处,忽见一人兴高采烈地走出账房,后面送出一个声音:“苟仔,家老说了,只能予你五金,若是再赌,分文没有!”
苟仔回头大叫:“叫唤个啥,爷晓得了!”
苟仔话音落地,刚走几步,迎头碰到庞涓、白虎。
苟仔见是庞涓,惊惶失措,结巴道:“大……大将军!”
天虽苍黑,但在西天余光的映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