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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应,我答应。你起来……快起来!”
太子苏喜极而泣,松开两手,再拜道:“儿臣……儿臣叩谢母后!”
姬雪哪里肯听他又在说些什么,闪身夺路出门,飞也似的朝正殿逃去。将近殿门时,姬雪顿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时,调匀呼吸,稳住心神,这才进门,趋至文公榻前。
文公睁开眼睛,说道:“夫人,你好像有事?”
姬雪面色绯红,嗫嚅道:“没……没什么。”
“说吧,”文公平静地望着她,“没什么大不了的。”
姬雪稳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苏儿?”文公打个惊怔,挣扎一下,急坐起来,两眼紧盯住她,“他召你做什么?”
“君上,”姬雪想了一想,索性直说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讨要虎符,说是——”
不待她将话说完,文公随即摆手止住:“不要说了,只要是他来,就不会有别的事儿。实话说吧,只要寡人一口气尚在,虎符就不能交予子苏。”
姬雪倒是惊讶了:“子苏贵为太子,君上百年之后,莫说是虎符,纵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他与晚一日予他,结果还不是一样?”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国就有一场血光之灾!”
听文公讲出此话,姬雪这也觉得事关重大,略想一下,道:“臣妾听殿下讲,子鱼今在武阳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万一他先引兵打来,燕国岂不是照样有一场血光之灾?”
文公低下头去,不知过有多久,再次长叹一声:“唉,夫人,这也正是寡人忧心之处。不瞒夫人,寡人心里这苦,说予夫人吧,怕夫人忧虑,不说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在榻上,“您要觉着憋屈,就说出来吧!”
“思来想去,”文公捉过姬雪的纤手,甚是动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为寡人分忧了!”眼睛望着姬雪,老泪流出,复叹一声,“唉,夫人,眼前骨肉相残的悲剧万一发生,就是寡人之过!”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说来话长了,”文公缓缓说道,“寡人与先夫人赵姬共育二子,是同胞双胎。出生时子鱼在先,立为长子,子苏在后,立为次子。二人虽为双胎,秉性却是迥异。子鱼尚武,子苏尚文。按照燕室惯例,寡人当立子鱼为太子。”
文公咳嗽一声,姬雪端过一杯开水,递至文公唇边:“君上为何未立子鱼?”
文公轻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这孩子自幼习武,总爱打打杀杀,说话也直,不像子苏,知书达理,言语乖巧,将寡人之心慢慢占去了。双胎十六岁那年,寡人一时心血来潮,不顾群臣反对,孤意立子苏为太子。子鱼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阳为封地。赵姬也认为寡人有负子鱼,为他恳请。寡人心中有愧,也就应承下来,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时,再次问道:“子鱼为何请求武阳为封地呢?”
“武阳就如赵国的晋阳,是燕国故都,又称下都。在燕国,除蓟城之外,数武阳城最大,土地肥沃,粮草丰盈,人口众多,内通蓟城,外接齐、赵、中山,是枢纽之地。若是谋逆,进可攻蓟城,退可背依中山、赵、齐,割城自据!”
“如此说来,子鱼谋武阳是有远图的。”
“是的,”文公点头道,“赵姬故去之后,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训诫过他,不想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怼,不来朝见不说,又暗结赵人,欲谋大……大逆!”
“君上许是多虑了,依臣妾看来,子鱼是个直人,想他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唉,”文公长叹一声,“他原本不会。可……可……可这几年来,他受谋臣季青蛊惑,渐渐变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韦之子。兄弟内争,朝臣一分为二,或支持子苏,或支持子鱼。寡人立子苏,支持子鱼的朝臣强力反对,尤以司徒季韦为甚,屡次进谏,见寡人不听,愤而辞官,郁郁而终。季青葬过父亲,变卖家产,遣散家人,只身投往武阳,誓助子鱼夺回太子之位,以酬其父夙愿。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韬略,手段毒辣,是个狠角儿,子鱼受他蒙蔽,对他言听计从。”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时,劝慰道:“君上既立子苏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子鱼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惩罚。君上莫要自责,有伤龙体。”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还不在这里。”
姬雪惊道:“除去此事,难道君上还有心病?”
文公沉默许久,黯然神伤:“近些年来,寡人细细审来,季韦许是对的,寡人,唉,也许真的是所选非贤哪。”
姬雪更加震惊:“君上是说……殿下?”
文公反问她道:“夫人觉得苏儿如何?”
自入燕宫,姬雪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太子苏,因为太子苏早晚见她,眼珠儿总是直的,总是朝她身上四处乱瞄,让姬雪甚不舒服。刚才之举,姬雪更是心有余悸,然而,此时文公问起来,姬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顺口搪塞道:“看起来还好。臣妾与殿下素不往来,偶尔见面,他也是母后长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许多,听他叫得亲热,就耳根发烫,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的语气毋庸置疑,“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实在……实在是……进退维谷了。”
“天之道,顺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经尽心,未来之事,就随天意断吧。”
文公点点头,深情地望着她:“夫人……唉,不说也罢。”
“君上有话,还是说出来吧。”
“唉,”文公叹道,“寡人老了,力不从心了。要是再年轻几年,能与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亲自调教,何来今日这些烦恼?”
姬雪脸色羞红,泪水流出,将头轻轻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苏秦早早起床,赶到外面转悠。
尽管在表面上他显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是焦急。无论如何节俭,一日至少也得吃上两餐,几日下来,囊中已无一文。小喜儿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铜币,在邯郸时虽未花去多少,但来蓟城这一路上,却是开支甚巨。一要赶路,二要养马,三要住店,根本无法节俭,因而在赶至蓟城时,囊中已剩无几。他对老丈说钱在囊里,无非是个托辞。好在老丈为人厚实,没有让他预付店钱,否则,一场尴尬是脱不了的。
眼下急务是尽快见到姬雪。包袱中羞涩倒在其次,情势危急才是真章。听到贾舍人说起燕国内争,他的心里就起一种预感,姬雪需要他,燕国需要他,他必须出面制止这场纷争。燕国一旦内乱,受到伤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国百姓也将遭难。
再往大处说,无论武成君成与不成,燕必与赵交恶,这就直接影响到合纵方略的整体实施。
将近午时,苏秦仍在大街上徜徉。这几日来,他考虑过进宫求见的各种途径,竟是没有一条可以走通。燕公卧病在榻,谢绝一切访客,也不上朝,莫说是他,纵使朝中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国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见姬雪,因各门守尉俱已识他,压根儿不信。
依据苏秦推断,燕公之病就是眼下武阳的乱局。如何解此乱局,在他来说却是小事一桩。然而,如果见不上燕公,再好的对策也是无用。
苏秦又走一时,肚中再次鸣叫起来。苏秦知道已到午饭时辰,抬眼望去,街道两边的商贩或在用餐,或在准备用餐,远处有慈母在扯着嗓子唤子吃饭。赶街的路人开始朝两边的饭馆里钻,小吃摊位上饭菜飘香,四处都是吞咽声。
望着这一切,苏秦咽下口水,往回走去。不一时回到“老燕人”客栈,厅里已有几位食客,面前摆满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静静坐在柜前,见苏秦进来,也不说话,拿眼盯他一下。苏秦给他个微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群食客,径直走过饭厅,回至自己的小院。
苏秦关上院门,倚门闭目一阵,走进屋子,舀出一瓢凉水,咕咕几声灌下,至榻上坐下,闭目养气。
过有一个时辰,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
苏秦一怔,睁开眼睛,缓缓起身,打开门,见是小二。
小二揖道:“苏爷,掌柜有请。”
苏秦心里一沉,闪过咸阳的那个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观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经看破端倪,担心我付不起店钱了。”
这样想着,苏秦的脸色陡阴,淡淡说道:“那日住店时,你家掌柜亲口说过,店钱在离店时打总儿结清,你这——”
不及他将话说完,小二扑哧一笑:“苏爷想到哪儿去了,我家掌柜不是来讨店钱的。”
苏秦心里一怔,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尴尬一笑,不好再问什么,顺手带上房门,随小二走进厅中。
几个食客已走。老丈端坐于一张几案后面,案上摆着四大盘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壶老酒和两只斟满酒的精铜酒爵。
苏秦心里忐忑,躬身揖道:“苏秦见过老丈。”
老丈也不动身,拱手还过一礼:“老朽有扰苏子了。”指着对面席位,“苏子请坐!”
苏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苏子坐下再说。”
苏秦走至对面,并膝坐下,两眼望着老丈。
“是这样,”老丈缓缓说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寿,活足一个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里高兴,略备几盏小菜,一坛薄酒,以示庆贺。苏子是贵人,老朽冒昧,欲请苏子共饮一爵,讨个吉祥,还望苏子赏光!”
苏秦的直觉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说出此话的真实用意,当下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却似没有看见,指着面前的酒爵笑道:“这两只铜爵可不一般,全是宫里来的,若不是逢年过节,祭祖上坟,老朽舍不得用,今日也算大喜,拿出来恭请苏子了!”端起一爵,“苏子,请!”
见老丈一脸慈爱,满怀真诚,苏秦似也平静下来,端起酒爵,拱手贺道:“晚生恭贺老丈,祝老丈寿比青山,福如大海!”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尽。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连连夹菜,放在苏秦前面的盘子里,笑道:“这些小菜是老朽亲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风味,请苏子品尝。”
苏秦夹起几块,分别尝过,赞道:“嗯,色香味俱全,果是人间佳肴!”
“谢苏子褒奖。”老丈说着,再次为苏秦夹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谈甚笃。
酒坛将要见底时,老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推至苏秦身边:“苏子早晚出门,腰中不可无铜。这只袋子,暂请苏子拿去。”
“老丈,”苏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老丈复推过来,呵呵笑道,“不就是几枚铜币吗?”
苏秦凝视老人,见他情真意笃,毫无取笑之意,甚是感动,跪地谢道:“老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连拜三拜,“老丈大恩,苏秦他日必将厚报!”
“苏子快快请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苏秦,“苏子是贵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说,区区小钱,苏子不弃也就是了,谈何厚报?老朽已是就木之人,几枚铜币在老朽身边并无多大用处,苏子拿去,却能暂缓燃眉之急。”
苏秦真正被这位老燕人感动了,将钱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道:“老丈高义,晚生见笑了。”
老丈坐回身子,冲他点点头,举爵道:“为苏子前程得意,干!”
苏秦亦举爵道:“谢老丈厚爱!”
二人饮尽,又喝几爵,苏秦缓缓放下酒爵,两眼望着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当讲否?”
“苏子请讲。”
“晚生与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栈,老丈见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顿,请吃请喝不说,又解囊相赠,实出晚生意料之外。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宾客,为何独对晚生有此偏爱?”
“苏子既然问起,”老丈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老朽也就照实说了。老朽在此开店三十五年,来往士子见得多了,眼力也就出来了。不瞒苏子,打一见面,老朽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是干大事的。”
苏秦亦笑一声:“老丈这是高看苏秦了。”
“不过,老朽不求厚报,也不是不求回报。”老丈敛起笑容,眯眼望着苏秦。
“这个自然。”苏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