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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然入目的是剑柄上的一行小字:“先王未达之业,吾必以此剑达之!”
显王清楚地记得,这行小字是他登基那日亲手刻下的。如今,宝剑依然,字迹依然。周显王睹物伤情,不禁潸然泪下。
显王正自伤心,传来敲门声,忙将宝剑挂回墙上,至几前坐下。不一会儿,内宰推门进来,叩拜于地:“启奏陛下,娘娘有请!”
“哦,所为何事?”
“两位公主自跟琴师习琴以来,琴艺大有长进。娘娘今日兴致忽来,特请琴师进宫,在琴房考评公主琴艺,特请陛下圣裁!”
听到娘娘和两位公主,显王的脸色和缓下来,现出慈爱,微微点头:“转呈娘娘,就说寡人马上就去!”
显王走进更衣室,梳洗已毕,换过一身简装,与内宰一道走向琴房。二人赶到时,琴房里已是人声鼎沸,王后早在陪位上坐下,琴师坐于客位,厅中央摆着一琴一筝,几个太监和王后、公主跟前的侍女站于两厢,济济一堂。两位公主盘腿席坐于地,面色微红,显然有些紧张。
看到显王走进,琴房所有人等尽皆起身叩拜。显王径至王后跟前,扶她起来,携其手走至主位,示意王后在陪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定,摆手叫大家平身。
王后微笑着望向显王,见显王点头,转对琴师:“先生,可以开始了!”
琴师不无亲切地望向长公主姬雪。一身紫纱的姬雪轻轻点头,款款起身,走至显王、王后跟前,各拜三拜,再至琴师前亦是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两手抚琴,面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真正一个绝代佳人。刚好发育成熟的酥胸前晃荡着一只黄澄澄的金蝉,更为她平添了几许高贵。
厅中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射在姬雪身上。姬雪眼望琴师,琴师点头道:“雪公主,请弹俞伯牙的《高山》!”
姬雪得到指令,二目微闭,两臂高高扬起,纤指轻轻落下,琴房里一时琴声流溢,鸟语花香。姬雪嘈嘈切切,错错杂杂,直将一曲《高山》弹得九曲回还,滴水不漏。
一曲弹毕,众人齐声喝彩。姬雪羞涩一笑,起身朝众人深揖一礼,又到显王、王后、先生跟前各拜三拜,款款回至原位,盘腿坐下。
与姬雪公主相比,一身白纱的二公主姬雨却是另一路风格。不待琴师相请,姬雨已是自行起身,也照姬雪的样子拜过几拜,大步走至筝前,刷地坐下,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将胸前荡来荡去的一只乳色玉蝉儿一把捉住,朝胸衣里一塞,伸开手臂,连扬数扬,似要唱歌般咳嗽一声,引得众人失声大笑。显王怜爱有加,目视王后,王后报以粲然一笑:“看这孩子——”
又是不待琴师发话,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筝弦响处,却是俞伯牙的《流水》。《高山》、《流水》都是极难弹的。若是技艺不精,绝对不敢动指,尤其是在显王、王后这些音乐方家面前,纵使一丝儿破绽,也是无个藏处。
姬雨噼里啪啦弹完,琴房里再起一阵喝彩。姬雨谢过,嘻嘻笑着走到姐姐跟前,搂住姐姐的脖颈坐定。
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天子的评判。一直闭目静听的显王睁开眼睛,望着琴师,面呈微笑:“雪儿、雨儿琴艺大长,先生功不可没啊!”
琴师起身叩道:“草民叩谢陛下褒奖!两位公主慧根天成,一点即通,草民何敢居功?”
周显王将头转向王后,王后笑道:“本宫久未听到先生雅奏,可否劳烦先生也弹一曲?”
琴师再叩:“草民谢娘娘抬爱!不知娘娘欲听何曲?”
“就是雪儿、雨儿方才所奏,先生只弹首尾两节!”
“草民献丑了!”琴师起身,走至琴边,双目微闭,在一阵静静的沉寂之后,陡然起指,果是非同凡响。
待琴师奏完,王后连连点头,转对姬雪、姬雨道:“雪儿,雨儿,你们过来!”
两姐妹款款走来,偎依在王后左右两侧。王后一手抚摸一个女儿,轻轻说道:“听到了吧,这才是《高山》和《流水》。抚琴在心,不在手。”
姬雪、姬雨各自点头。
王后正欲说话,内宰走进,叩道:“陛下,太师求见!”
“颜爱卿?”周显王略一沉思,微微点头,“宣他书房觐见!”
周显王回到御书房,颜太师已经跪在门口。显王走过来,扶他起来,携他走进厅中,分主仆坐下。
看到老太师面色阴郁,显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轻叹一声,问道:“老爱卿,说吧,什么事?”
“陛下,秦公、魏侯均来使臣,各下聘书和聘礼,向陛下求聘!”
听到又是魏侯,显王怒道:“求聘?寡人什么也没有,他求什么聘?”
颜太师缓缓说道:“陛下,是他们,是秦公和魏侯,他们欲聘长公主为太子妃!”
显王略吃一惊:“你是说——雪儿?”
“正是!”
显王沉思一会儿,似乎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缓缓问道:“是哪一家?”
“回禀陛下,是两家!”
显王眼睛睁大:“两家?你是说魏侯和秦公?”
颜太师缓缓应道:“正是!两家各派使臣,各发聘书,各送彩礼,都要求聘雪公主为太子妃。”从袖中摸出聘书和礼单,放在几案上,“这是他们的聘书和礼单。”
一切显得不可思议。显王愣怔片刻,开始有点明白,而后是越来越明白。显王伸手,不自觉地摸过几案上插朱笔的玉筒,呼吸渐渐急促,胸脯剧烈起伏,身体随胸脯的起伏微微颤动。
颜太师注意到,尽管显王脸上极力保持镇定,玉筒却被他越捏越紧,似要被他捏碎。颜太师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不无关切地轻声奏道:“陛下——”
周显王打了个惊愣,神志也似清醒一些,捏牢玉筒的手渐渐松开,朝颜太师淡淡一笑:“哦,诸侯求聘,这是好事。不过——两家争聘,寡人只此一个雪儿,如何是好?”
颜太师沉思有顷:“诸侯求聘公主,虽为国事,也为家事,陛下可召两位公叔问询,或有良策!”
周显王微微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转对内宰,“传两位公叔觐见!”
内宰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周显王的两位公叔,均是周烈王喜的弟弟,一个是二弟,一个是三弟,在辈分上皆为显王叔公。烈王崩前,封三弟于西郊的河南邑,食邑三十里,史称西周公;封二弟于东郊的巩邑,亦食邑三十里。烈王崩后,传位于姬扁,使两位周公辅政。周室本就七十里,两个叔公各占三十,余给显王的,就只有洛阳王城及近郊十里了。
就倾向来说,西周公亲秦,东周公亲魏。因而,陈轸、樗里疾各自递交聘书之后,第一件要事就是求助两位周公。待周显王传召他们时,陈轸、樗里疾都还正在做客,东周公更是乘了陈轸的轺车赶进王城的。
周显王安排两位周公于万安殿觐见,同时召请颜太师,让他参与决断这件大事。
落座之后,周显王授意,颜太师就魏侯、秦公使人求聘一事作了简要介绍。早已知晓端底的东、西周公各捋胡须,目光直射显王。
显王回视两位叔公,直截了当地说:“秦、魏均遣使臣聘迎雪儿,可雪儿只有一个,是嫁予秦,还是嫁予魏,寡人不敢擅专,甚想听听两位叔公之见。”
东周公决定先入为主,抿一口茶,缓缓说道:“陛下,依仲叔之见,雪儿嫁予魏室方为合适。方今天下,魏势最强。前番孟津之会,天下为之震动。周室若能与魏室联姻,定可号令天下!”
东周公上来即提孟津之会,正犯大忌。周显王面上虽无显露,心里却是一寒,目光转向西周公:“季叔之见如何?”
西周公横了东周公一眼,朗声驳道:“此言误国,陛下断不可听!依季叔之见,雪儿当嫁予秦室。秦变法改制,国势强盛,如日中天,天下有目共睹。周室唯有与秦室联姻,方可确保千年基业!”
东周公与西周公向来不睦,两家常为琐事怄气,开始几年心虽不和,面上也还过得去,近几年连面子也不要了,一个若是说东,另一个必会说西,见面即吵。颜太师对此心知肚明,之所以建议显王去问二人,冲的也是这个。无论何事,只要两个活宝在场,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更不会产生解决方案。而眼下这桩难事,最佳方案是没有方案,最好的解决是不去解决。
果然,东周公一听西周公唱反调,震几怒道:“秦人本为虎狼之邦,向来不习中原教化。秦公更以暴戾著称于世,大行严法苛政,与我大周宽仁治世之道由来相左。周室若与秦人联姻,岂不是与虎狼结亲?”
西周公冷笑一声,大声反驳:“若论暴戾,秦室何及魏室?魏室本为外姓大夫,弑君犯上,始乱天下。先王封其为侯,意在责其悔过自新,不想魏侯不思悔改,反而愈行愈远。前番约诸侯孟津朝王是假,图谋天下方是其心!果不其然,前后不过数月,魏侯就已现出原形,自称为王,与大周分庭抗礼。如此乱臣贼子,我当得而诛之,何能与其联姻呢?”
西周公的侃侃陈辞句句击中要害,东周公一时气结,猛喘几口,方才找到词儿:“陛下,天下礼崩乐坏,并非始自魏室。自春秋以降,大战数百,灭国数百,天下哪有义字?哪有礼字?如今人心皆坏,岂能怪罪于一个魏室?”
西周公正欲驳斥,猛见周显王伸出两手,缓缓捂在耳朵上。西周公还算知趣,恨恨地白了东周公一眼,收住话口。东周公也剜回一眼,再次转向周显王。
周显王见两人不再吵嚷,方才松开两手,抬头望向颜太师,缓缓说道:“两位叔公争执不下,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颜太师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微臣无能,眼下尚无两全之策!”
周显王点了点头,扫了诸臣一眼:“既然诸位爱卿争执不休,拿不出定见,雪儿之事,容后再议。你们还有何奏?”
三位老臣互望一眼,一齐叩拜:“微臣告退!”
三人退至门口,显王忽道:“颜爱卿留步!”
颜太师顿住步子,趋前叩道:“陛下有何吩咐?”
见东、西周公皆已走远,周显王指了指前面的客位,缓缓说道:“老爱卿,坐吧!”见颜太师起身坐下,凄然一笑,“寡人知你早有良策,现在可以说了。”
颜太师苦笑一声,摇头道:“陛下,老臣确无良策。秦、魏此来,聘亲是假,争名夺势是真。老臣以为,秦也好,魏也罢,哪一个都是虎狼之邦,我大周天国谁也招惹不得。既然两个尽皆招惹不得,陛下何不另觅佳婿呢?”
周显王惑然:“另觅佳婿?”
颜太师郑重点头。
周显王沉思有顷,轻轻摇头:“眼下除去秦、魏,并无公侯前来聘亲,寡人如何另觅?”
“燕国夫人已薨三年,如今丧期已过,听闻燕公尚未续娶。老臣以为,陛下若是犯难,何不趁势将雪公主嫁予燕公!”
周显王心头一沉,闭目沉思,有顷,抬头望向颜太师:“这——燕公可有此意?”
“燕公与周室本为一姓,血脉相通。若是陛下赐亲,燕公定无异议!”
“不可!”周显王断然摇头,“若是赐婚燕公,秦、魏那边,寡人如何应对?”
“这个倒是不难!”颜太师似是早有方案,缓缓说道,“天下名士淳于髡近日在周,眼下寄住在老臣舍下。陛下若有此意,老臣可托淳于子为媒,对外诳说,淳于子也是纳彩来的。至于纳彩所需礼器,自有老臣筹办。老臣同时快马知会燕公,详述其中隐情,燕公深明大义,必会从命!”
周显王再次低下头去,有顷,缓缓起身,不无沉重地走向屏风。就在隐入屏风之际,显王回望颜太师:“暂让淳于子移居驿馆,待以公使之礼!”
“老臣遵旨!”
这日人定,洛阳太庙两侧的列国驿馆里再次喧闹起来。锣鼓喧天,爆竹声声。秦、魏使馆人员闻听声音,急忙出来观看。不一会儿,众人就着火把,远远望见周室谒者引着几辆马车走至旁边的公使馆,打的旗号是“燕”、“聘”、“淳于”等。
十几个“燕人”忙前忙后地从车上朝馆舍里搬运聘礼。淳于髡摇着大扇子,在两个仆役的搀扶下缓缓下车,昂着个光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向馆舍。
陈轸、樗里疾看到又来一家聘亲的,俱吃一惊。二人相视有顷,不约而同地跨前几步,迎住淳于髡。
陈轸首先揖礼:“来使可是稷下先生淳于子?晚生陈轸有礼了!”
淳于髡收住扇子,拱手还礼:“哦,是陈轸哪。老朽淳于髡见礼了!”目光瞥向樗里疾,“这位是——”
樗里疾亦揖礼道:“秦使樗里疾见过淳于子!”
“樗里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