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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吧!”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道:“蝉儿明白了。”
玉蝉儿将四人的竹简抱回洞里,信步走出草堂。
天色已经昏黑,玉蝉儿一时也无睡意,就朝溪边走去。
已是夏初时节,青草萋萋,山花烂漫。玉蝉儿一路嗅着花香,正信步游走,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玉蝉儿赶忙住脚,打眼望去,远远看到溪边巨石上有两个人形。
也是出于好奇,玉蝉儿近前几步,隐于一棵树后。
不一会儿,说话声再次传来,玉蝉儿仔细一听,竟是张仪。
苏秦两手抱头,闷坐在石头上。张仪跳下巨石,在细碎的鹅卵石滩上围着那块巨石不停地兜着圈子。
张仪兜了一会儿,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怎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是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张仪又兜一会儿圈子,住脚责道:“苏兄,不是吹的,就依你的感悟,随便说上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样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感悟,狗屁不是!先生早已说过,用兵之道在息争,用兵之术在战胜,他却充耳不闻,竟在先生面前大谈方术,不谈大道,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我张仪,定要痛痛快快地损他一顿!”
苏秦仍旧一言不发。
话及庞涓,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他那点见识,竟然也使足劲儿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瞧他那副德性,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他是谁?是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苏兄,你评评看,孙宾身边,地方那么大,他却偏不去坐,硬要挤到我跟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一点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气得在下——”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重又兜起圈子来。
玉蝉儿听到话题扯在自己身上,脸上顿觉一热,又见张仪如此计较,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张仪兜一会儿,抬头见苏秦依旧垂着脑袋,似是急了,走上石头,将他的头猛地扳起:“我说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记得那夜我们一道眺望星空吗?你选的是一颗不亮的星,你说,有一天,你的这颗星会亮起来的!你听听,这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总是勾着头,总是躲到一边。如果是这样,你的这颗星,只怕这辈子甭想亮起来!我告诉你,苏兄,从明儿起,你走路要——”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你听见了吗?”
苏秦此刻却恰如一段木头一样。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的头,跺脚说道:“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跳下巨石,扬长而去。
好一阵儿,苏秦终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望有一时,重新将头垂下,闷头坐在石头上。
不远处的树影中,玉蝉儿在那儿又站一会儿,一双大眼忽闪几下,转身离去。
翌日,太阳又从东方升起。四人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开柴扉的是童子。
看到玉蝉儿不在,四人心头一阵宽松,至少不必再去赶那要命的一炷香辰光了。尤其是庞涓与张仪,一下子没有师姐的约束,狂放的本性也就完全放开。
走进洞中,四人如往常一样,直奔自己早已看中的书。庞涓找到《六韬》,张仪昨晚受到肯定,将庄子的另一卷书抱进怀中,孙宾找到一册《礼》,拿在手里。苏秦在一大堆竹简跟前停住脚步,默思许久,找了条绳子,将其全部捆扎起来,正要扛上肩去,眼睛一亮,赶忙放下,走到一边,依旧拿起那本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天天要看的《道德五千言》,一下子迟疑起来,似乎在权衡该选哪一本。
庞涓拿着书走过来,见他一下子占住这么多书,惊道:“苏兄,你选了什么好书?”
苏秦侧身挡住,口中嗫嚅道:“没——没选什么!”
庞涓见苏秦躲躲闪闪,越发好奇,硬挤过去,强行扳过竹简,细细一看,呵呵笑道:“我说苏兄,我道是什么宝书,又是《道德五千言》!咦,这堆竹简不是《诗》吗?不瞒苏兄,这些东西是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的!”
苏秦大窘,面色涨红,埋下头去。
张仪听得真切,缓缓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这里显摆,在下耳背,没听清楚,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
庞涓斜他一眼,哈哈笑道:“有人没听清楚,在下再说一遍。在下两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
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在下已粗通六——”
张仪的“艺”字尚未落下,舌头却是僵在那儿。
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脸上一热,赶忙背过身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说下去呀,你粗通六什么来着?”
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
玉蝉儿的目光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士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结巴了呢?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
张仪涨红了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听说孙士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领卫国三军以弱抗强,以微弱之势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魏卒望而却步,可孙公子却说自己并不知兵,这才痛下决心,历尽艰辛前来鬼谷。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
孙宾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并不知兵!”
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一册书:“张士子,庞士子,你们请看,孙士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的了!”
藏书洞里鸦雀无声。庞涓、张仪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蝉儿略顿一下,将目光转向庞涓:“庞士子,你怎么背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士子是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士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此语出自何典?”
庞涓哪里还敢说出一字?
“庞士子,怎么不说话呢?庞士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此语典出于先圣的《道德五千言》,也就是苏士子手中这册!苏士子,你且说说,这册五千言,你读多少遍了?”
苏秦依旧低垂了头:“我——我——”
“好吧,苏士子既不肯说,蝉儿一并代劳。就蝉儿亲眼所见,一个月来,苏士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士子才智,此书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正佩服!”
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
众人一愣,见鬼谷子站在门外,赶忙揖礼:“弟子见过先生!”
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
鬼谷子走到洞口,朝玉蝉儿微微一笑,重复赞道:“蝉儿,说得好哇!”转对四人,“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蝉儿的话。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领悟。先圣老聃之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岂可自作聪明?”
四人再度揖礼:“弟子谨记先生教训!”
“去吧!”
四人各拿书本走出。
苏秦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也在目送他。两人对视,玉蝉儿的目光中充满期望与鼓励。苏秦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
玉蝉儿转过身来,见鬼谷子正在笑眯眯地望着她,脸色一红,缓缓说道:“先生,蝉儿只想帮帮苏士子,去其心障!”
“蝉儿,你帮的并不是苏秦一人哪!”
玉蝉儿惊异地望着鬼谷子:“我——”
“其实,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这两个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
玉蝉儿惊异道:“他们也有心障?”
鬼谷子脸色凝重:“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
玉蝉儿顿有领悟:“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
“常言道,人无完人。此话是说,凡人皆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蝉儿细细思量,终于道:“先生——”
苏秦最终拿出来的仍然是《道德五千言》。然而,今日他显得神清气爽,走路时挺着胸,昂着头,健步如飞,径直来到溪边,坐在那块他日日必坐的大石头上。
是的,他们是人,他苏秦也是人。他们非富即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鬼谷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头开始。
是的,先生说得好,山不在高,在仙。读书不在多,在感悟。他之所以日日要读这本书,就是因为书中有些东西他无法悟出。他原来以为自己很笨,可先生说,即使他自己也未彻悟。先生都没有彻悟的道理,他苏秦——
苏秦笑了。
苏秦的脸上第一次浮出了自信的表情。其实,这册竹简,他确如玉蝉儿所说,早就烂熟于心了,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来,不是因为没有记住,而是因为,没有此册在侧,他就会觉得少些什么。
此刻,苏秦面对溪水,将竹简摊在石头上,眼睛却不去看它,而是饱吸一口气,面对青山,朗声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秦一口气读下去,突然间大是惊奇:口吃没了!
苏秦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依旧顺顺畅畅,无一丝儿打卡。
苏秦急步走到溪边,看到溪水中漂下来一根羽毛,信口说道:“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长羽毛。夏日暖暖,谷风习习。羽毛掉落,随风而去。飘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绕着高山流,羽毛随着溪水漂!”
苏秦陡然停住,又过一时,再对溪水道:“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鹅卵石,水中有小鱼,鱼儿游得快,岸上草青青……”
苏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这儿随便说去,要快即快,要慢即慢,竟然是随心所欲,想就什么,就能说出什么了。
苏秦惊喜万分,跪在地上,冲溪水泣道:“天哪,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不口吃了!”
突然,苏秦猛地站起,一个转身,飞也似的朝林中跑去,一直跑到一棵大树下面。张仪要学有巢氏,总是喜欢待在树上,这棵大树是张仪平素读书之处。苏秦在树下连叫几声,竟无一点动静。
苏秦抬头朝树上望去,竟是枝繁叶茂,看不真切。苏秦自语道:“贤弟哪儿去了?莫不是睡去了,我且上去看看!”
苏秦爬到树上,见张仪果然躺在一根大枝丫上,整个面孔被摊开的竹简盖了个严实。
苏秦推推张仪,叫道:“贤弟!”
张仪一动不动。
苏秦心头一震,伸手正欲移开盖在他脸上的竹简,张仪陡然道:“别动!”
苏秦叫道:“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
苏秦惊异地问:“那——贤弟为何盖住脸呢?”
“脸?”张仪两手捂牢竹简,“哪儿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