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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神明也……」
「当然不可能有所沟通。老夫亦知世间无神。不过……」
「仍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世间无神佛。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没错。天候无人格,然神明则有。有人格——即代表可与其言谈。当然,虽可言谈,但神明是否顺人之意,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听来根本不灵验?又市说道:
「顺不顺人意不都一个样儿?人干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么的,从头到尾不过是自个儿唱独角戏罢了。」
「没错。到头来即使真能如愿,也不过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话来说,谢祭神明确为本末倒置之举,的确是唱独角戏。即便要唱,区区一介农户与神明也对不上戏。」
「的确,神明哪会搭理这些个无名小卒?」
「没错。神明并不会将庄稼汉放在眼里。但若将神明换作兽类,可就有所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为兽。」
「原来如此。」
「诚如先生所言,无论如何,人均无法自由驾驭天候。不论假何种手段,均仅能任天候雪雨阴晴、任庄稼丰收歉收。即便知道这道理——凡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
即便注定是毫无帮助,老人说道。
这道理,又市比谁都清楚。
饥馑之惨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还真希望能让祂们瞧瞧。饥饿之苦,绝非信仰所能抚慰。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无效,毕竟灵不灵验,机率均为各半。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试试祈神、猎雷,多少略求心安。」
先生说是不是?老人正眼直视又市问道。
「明日之事,非人所能预知。诚如先生所言,世间或无神佛,但若不寄望明日或有光明——或将难以安度今日——先生说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答道。
「这鼬——不,这雷兽,乃筑波之农户所捕获。其实,今年似有歉收之虞。先生瞧,日照既不强烈,又偏逢干梅雨。」
如此说来。
——今年的确是没降多少雨。
虽少雨,天却总是阴多过晴。时近夏季,大多日子却仍是气候阴凉。
「难不成——今年也要闹饥馑?」
「应有歉收之虞。至今已持续数年,存粮行将告罄,农户当然寄望今年能是个丰年。因此——方有猎雷之举。」
「这——喂,且慢。若真猎到了雷,又能如何?依老头儿稍早所言,还得将这家伙给送上天不是?」
又市望向竹笼问道:
「但这家伙哪飞得了?」
「是的,鼬的确足飞不了。但猎雷的农户可不作如是想,个个当自己捕来关在笼中的,的确是雷兽。」
「但打开笼子一瞧——不就要穿帮了?」
「没错。故切不可说,切不可见。虽欲当雷兽存在,但实际上却不存在。因此也不敢看一眼——便径直运到老夫这儿来了。」
「为何运到这儿来?」
「只为询问老夫——如何助其升天。原本还纳闷彼等自何处打探到老夫之风闻,一问方知,原来彼等乃万三先生之亲戚。」
万三是个冈引。虽是个持十手的捕快,倒也不难相处。惟此人虽性子耿直,却好看热闹,自从于某场骚动中与棠庵结识后,似乎就对这古怪的老头儿深为着迷,不时前来此处探访。
「据传,至今未有任何人于猎雷中捕获雷兽,不过是一近似驱虫(注15)之仪式。诚如先生所言,若真猎到了雷,亦是无从处置。也不知究竟该将之分食、纵放、抑或宰杀。」
「那么,该如何处置?」
「因此,彼等这才找上老夫,询问可有任何法子能助其升天。」
「老头儿这回谎撒得可大了。上回不是还吹嘘什么行骗并非所长?那么这回又是怎么回事?驰又没长翅膀,哪飞得上天?」
「的确是飞不上天。」
棠庵苦笑道。
「而你竟还敢厚着脸皮答应?这不是行骗是什么?还敢装糊涂代人想法子。谁想得出法子让驰飞上天?」
「正因如此,老夫仅回应尚不知是否真能成事。绝未行骗。」
「呿。」
干脆让我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将它给放了,又市再度望向竹笼说道。
「总不可能将它给带回筑波吧?」
此鼬体力业已耗尽,老人说道:
「毕竟已自常陆(注16)长途跋涉至此地。」
「常陆——?打这么大老远的来到江户,还真是了不起。」
——且慢。
「喂,老学究。」
又市撩起衣摆,坐直身子问道:
「立木藩不就在常陆?」
「距筑波——的确不远,但应是位于下野。」
如此说来。
土田左门的母藩,今年也有歉收之虞。
说不定前来委托阎魔屋的农户们,今年也猎了雷。
「听我说,老学究——你怎么看寻仇这件事儿?」
「此言何意?」
「咱们上回为一个嗜色如命的蠢武士设了个局。」
「可是损料屋的差事?」
「没错。这家伙接连凌辱领民妻女,好几名不堪受辱的姑娘,被逼得自缢或投河。为了填补这损失——」
「汝等如何处理?」
「让他出了个洋相,遭去职惩处。这武士位高权重,平日仗着白己的权位作威作福,逼得领民个个苦不堪言。因此,我们便摘去了他的乌纱帽。」
果真善策,老人说道:
「较野蛮差事高明许多。」
哪儿好了?又市说道:
「孰料那家伙竟然切了腹,魂归西天了。」
「噢?」
闻言,棠庵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到头来,和野蛮差事不都一个样儿?早知如此,还不如请鸟见大爷一刀解决,要来得痛快得多。」
武家的确是难以应付,老人说道:
「动辄轻己命如鸿毛,重外事如泰山。」
「没错。咱们当初就是没将这纳入考量。林藏那家伙还说他们既没心肝又没脑袋,我可没看得这么简单。」
「但这结果——理应不难预见。」
果真是——不难预见?
没料到这结果的,或许仅我一人罢?又市放松坐姿说道:
「总而言之,遭那家伙蹂躏的姑娘们境遇着实凄惨。丈夫和爹娘想必也咽不下这口气。即便将这视为损失——取了使自己蒙受损失的家伙的小命,难道就算是桩划算的损料差事?」
干得岂不是太过火了?
人心无法计量,老人说道:
「即便置于磅秤上,想必也无法觅得重量相当的砝码。亦无法以量器度量。论人心,有仅遭针刺便痛不欲生者,亦不乏遭一刀对劈仍处之泰然者。故此事是否划算,他人实难论断。」
毕竟老夫对与此相关之事,甚不擅长,老人抚着平坦的胸脯说道。
「吃了亏,便找对方出口气,倘若干过了头,会是如何?如此一来——理亏的可就不再是先动手的那方了。讨回的份儿绝不可超乎原本的损失,是损料屋的行规。讨过了头,便有违商道。因为讨回的份儿多过自己损失,这下就轮到对方吃亏。如此你来我往,根本是永无止境。」
棠庵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开口低声说道:
「故此——世人方需神佛。」
「此言何意?」
「人裁定人,以一己之基准度量他人——必然产生不公。人心非人所能计量,乃因每人基准不同使然。为此,人创了国法与规矩。但国法与规矩,毕竟还是常人所创。然若是神明下达之裁定,即便依然不公,人人也将信服。这——」
与天候是同样道理,老人说道。
又市听着,两眼朝关有雷兽的竹笼定睛凝视。
【参】
一个梅雨云密布天际的午后,缦面形(注17)巳之八前来长屋造访又市。
巳之八乃角助之徒弟,亦于阎魔屋当差干活。较又市更为年少,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鬼头。干的活也和角助不甚相同;巳之八既非小厮,亦非掌柜。
表面上,此人通常于店内帮佣打杂,但骨子里是个帮忙打理不可张扬的差事的小伙计。
由于既无武才、又无技艺,似乎从没挑过什么大梁,但由于脚程快、口风紧,故常被当作斥候或通报人差遣。由于阎魔屋的手下中就属又市最为年少,故两人近日常结伴厮混。
看来今儿个不是来找乐子的。
只见巳之八神情紧绷地伫立门外。
任又市再怎么探询,这小伙子也只要求尽快上阎魔屋一趟。
虽揣测着想必又是桩无趣的差事,但眼见巳之八神态如此坚决,又市也只得乖乖同行。
途中,两人又找上了林藏。
此亦出于巳之八的恳求。
幸好林藏正在长屋里呼呼大睡。这时节,也没多少吉祥货的生意可做。
既不冷,也不热,这天候说来算是舒适,但总是教人放不下心。依理,这时节应要开始热了才是。窝在江户混日子,是感觉不到什么兆头,但看来今年恐怕真是要闹饥荒了。
这天候——还真是不祥。
三人来到阎魔屋前时,也不知是何故,看见外头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人。
巳之八咽下一口气,旋即钻入人群中。
正当又市打算追上去时。
突然被人一把握住了胳臂。
转头一瞧,出手者竟是山崎寅之助。
「别过去。」
山崎说道。
「别过去?大爷,这究竟是——?」
别多话,过来,山崎拉着又市与林藏的衣袖,将两人领进了小巷中。山崎亦是个代阎魔屋打理隐密差事的浪人,原本是个当官差的鸟见役,虽貌似平凡,却有着一身不凡身手。
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山崎一把攫住频频质问的林藏胸口,大喝住嘴。
「住、住嘴?鸟见大爷,也不先把道理给讲清楚,别这么粗暴成不成?」
「总之,闭嘴给我听好。」
山崎一把推开林藏,弯下身子说道:
「你们俩先自个儿找地方打发时间。一刻后到堀留町的庚申堂去,届时我会将事儿给解释清楚。」
「咱们能上哪儿打发时间?」
给我闭嘴,山崎使劲戳了林藏一记,说道:
「知道了么?若想保住小命,就乖乖依我说的做。」
这个头矮小的浪人边朝大街窥探边说道。
不待山崎把话说完,又市早已转过身子,自小巷走上了大街。小心翼翼地佯装对身后的骚动毫不在乎,快步离开了根岸町。
的确不大对劲。
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气势,与平日的山崎迥然不同。
若山崎所言不虚,看来只要稍有踌躇,小命恐将难保——又市如此直觉。
依吩咐打发了一刻钟后,又市便动身前往庚申堂。
抵达时,林藏与山崎已在屋内等候。
你来晚了,一瞧见又市,林藏便一脸不悦地低声抱怨道。
山崎先是不发一语,仅以眼神示意又市将门掩上,接着才缓缓说道:
「昨夜,阎魔屋的老板娘与角助教人给掳走了。」
「老、老板娘?大总管教人给掳走了?」
山崎瞪着林藏骂道:
「嚷嚷个什么劲儿?你就不能安静点儿么?」
「噢,对不住对不住——」
「都已经是第二天了,是否知道两人为了什么被掳走?」
又市打岔问道:
「又不是娃儿,怎还傻傻地教人给掳走?」
虽是女流之辈,但阎魔屋店东阿甲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不仅对情势的观察疏通毫无懈怠,干这门生意也让她养成了谨慎细心的习性。
至于角助,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至于毫无抵抗,就乖乖教人给掳走。毕竟也曾见识过不少大场面,而且不知怎的,侍主之心也甚是忠诚,碰上这种事儿,应该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保护阿甲才是。
依理,两人应不至于轻易教人给掳走。
打昨夜就没回来,看来——
——应是教人给杀了吧?
看来是如此推测较为合理。
两人倒是还活着,山崎说道:
「虽然直到方才仍是行踪不明。昨夜有个损料屋同行的集会,由于大掌柜喜助患了热伤风卧病在床,老板娘便与角助一同与会,出了门就没再回来。这下店里可急了,原本打算通报奉行所,但又担心教官府发觉自己暗地里干了些什么差事。除了老板娘和角助,店内知道此事的就只有巳之八一个。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巳之八只得上我这儿通报。由于找上奉行所不过是自找麻烦,我吩咐他再等个一日,好好安抚一下店内众人,就先差他回去了——接着我便赶来探探情形,孰料竟是这副模样。」
「哪副模样?」
你瞧,山崎以下颚指指大街说道:
「方才——角助教人给送了回来。」
「教人给——送了回来?」
「整个人用草蓆裹着,扔在店门外。」
话毕,山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