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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这番分析,听得万三哑口无言。
无论如何,这流言注定要传下去。
即便杜绝源头也于事无补。若教人以为奉行所出于畏怖而将之撤除,可就要落得百口莫辩了。人言可畏,难保没有好事者刻意散播奉行与力惧怕暗杀一类毫无根据的流言。
如此一来,甚至可能出现当差的个个畏惧黑绘马,显见其自觉心术不正、罪孽深重——一类的无稽联想。
忤逆公权的刻意煽动,在此类流雷中恒可察见。但这类流言也有如瘟疫,可能在转瞬间便销声匿迹。
散播得快,遗忘得也快。
只不过——
这回已经出了人命。
已有至少八名,最多三十八名遇害。这数目绝不寻常。
志方担忧——若是稍有闪失,只怕连政局都将失衡。
那么,该如何处置?万三问道。
「嗯……」
总而言之……
「不得让人继续在绘马上写名字。不论是神佛还是凶贼,既然真有人遇害——便不得让人再写。」
「可是要留人在此取缔?」
「派小厮留驻此处——似乎有欠妥当。仅能委托地回在日落后于道玄坂上、下取缔。」
「不过,大人,若是如此,依然等同于官府相信此说灵验不是?」
「不,既然来者颇众,只须表明是单纯执法即可。入夜后结党游荡者,本就是取缔对象。此外,见有官差巡视,看热闹者也将逃散。至于欲前来写名害人者——本就是心怀不轨,遇上官差,想必也无胆造次。」
倘若有人眼见如此还胆敢前来,显然是亟欲害死某人的不法之徒,只须当场拘捕便成。
至于前来检视有哪些名字被写上的,想必就是夺命凶手了。
不对——
真能视为真凶?
此事幕后想必真有凶手。只要夺人性命者非妖魔灵威,就真得有人动手才杀得了人。杀了人,下手的当然就是真凶。
不过……
——这杀戮的用意又是何在?
凶手的居心实难度量,教志方完全无法揣度。即便其中真有奸计谋略,也无从一窥真章,逼得志方只得放弃思索。针对此案,仅能认定背后真有凡人下手。下手杀人者,当然就是真凶。
不过,丧命者乃是姓名被写上绘马者,这些个死者与真凶——理应毫无关联。
若是如此……
代表杀意仅存于在绘马上写上姓名者。
若是如此,是否表示该治罪的乃写上姓名者?绘马——以及依绘马指示行凶之凶徒,其实仅是杀人凶器。
且慢。
写上姓名者果真心怀杀意?
当然,写上姓名的用意,的确是为祈求对方丧命。不论理由为何,既然欲借绘马取对方性命,想必个个都心怀迫切动机。若是依此判断,这些人的确是蓄意害命。
不过……
难道他们真相信写了名就能夺人性命?
写上姓名就能致人于死之说,理应无人会傻到毫不质疑便全盘采信。即便毫无学识、或不谙是非者,想必也视其为无稽之谈。不论传言如何生动,或有何证据佐证,顶多也只会半信半疑。
或许其中亦不乏半开玩笑写上姓名的轻率之徒。怀此心态者,并无迫切动机,但即便如此,倘若是个开不得的玩笑,如此轻举妄动,亦属不宜。
不过……
若是写上姓名时:心怀向神佛祈愿之意——是否就能将之治罪?
不,问题并非能或不能,而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恨得椎心刺骨、巴不得致对方于死地——此等心态,人或多或少皆有之。但仅是心怀此念,并无法将之治罪。
即便是良善之人,也可能心怀恶念。
就志方所见,主动投案之三人均为良善、胆怯之草民。倘若这三人实为恶徒,岂不是代表志方识人无方?三人不仅惊恐难定,眼见宿敌丧命,对自己的深重罪孽亦是悔恨不已。
——记得有人甚至为此轻生?
没错,此人为在绘马上写名之罪愆苦恼难当,因而自缢。
长此以往——
势必是没完没了。
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应禁止于绘马上写姓名,并逮捕下毒手之真凶,将其治罪。
治人之罪者乃是王法,而非常人。
要不便是神佛。
且必得是真正的神佛。
非理法权天(注14)——
不,这绝无可能。
「总之,须禁止任何人前来此地。另一方面,亦须缉捕杀人真凶,并绳之以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大爷。」
万三以十手搔着颈子说道:
「这已涂黑的三十八枚上头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咱们仅知其中八名,其余三十人的身分,根本无从查起。连有谁丧命都无从得知,要如何找出真凶,岂不是——」
「不,万三,此事不应如此定义。不应说仅有八名——而是多达八名。有多达八人于吾等之辖区遇害,岂非大事?难不成你是认为八人并非大数目,毫无必要捉拿真凶?」
小的不敢,万三诚惶诚恐地回答:
「即便仅有一人遇害,小的也会竭力查缉。只要是町内的案件,即便仅是偷蔬菜的贼,小的也要将之缉捕归案,即便仅是只猫,也不容纵放。大人所言有理,小的不该作如是想。」
真是愧对大人,万三低头致歉道。
但头还没抬起,万三又开口说了起来:
「小的也认为,不应让更多人在绘马上写名。但一旦奉行所下此禁令,真凶也就不会再前来此地。不,甚至可能隐遁他处另起炉灶。对此,小的最是担忧。」
「有理。那么……」
志方迅速地环视四方。
见不到任何人。虽然看得已够清楚,志方还是差小厮入林确认。
「看来并无人监视。万三,这绘马,可是在入夜后写上才有效?」
「据说是如此。」
「不过,依然无法查出姓名是何时写上的。」
话毕,志方自怀中掏出笔墨盒,拿起一枚绘马。
并在上头写下——
南町奉行所同心志方兵吾。
【参】
打开木门,小掌柜角助走进了阎魔屋内的密室。
角助在立木藩一案中负了性命堪虞的重伤,虽然保住了小命,但不仅左脚跛了,原本矫健的身手也钝了些。
有请大总管。就坐后,角助开口说道。
霎时,损料屋的大总管阿甲也步入密室内。
阿甲先是朝又市一瞥,接着又转头朝坐在又市背后的两名男子瞄了一眼,表情微微一变。
接着便静静走到了上座正中央,迅速地坐了下来。
阿甲再度望向又市。
又市也没起身,只是身躯一转,不发一语地朝坐在自己背后的两人一指。
「我乃阎魔屋大总管阿甲。」
话毕,这位大总管三指撑地,微微鞠了个躬。
久仰大名,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说道:
「老夫俗名祭文语(注15)文作。生于四国,但并无户口身分,属无宿人(注16)。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四海为家,乃一介山民是也。」
祭文语文作——
此人乃又市昔日同伙,年约四十有余,但相貌生得老气横秋,加上其宛如吟诗般的独特语调,更是教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身穿略带污渍的巡礼(注17)装束,上披一件犹如忘了染色的白法衣。
「虽为山民,但不同于世间师(注18),平日独来独往,漂泊不定。不具监札一类,故亦不属非人、乞胸(注19)之流。不过,寄居大坂时曾受恩于一文字屋,打那时起,便于其门下跑腿办事。」
仁藏先生可无恙?阿甲问道。
一文字狸,即一文字仁藏,表面上是个在大圾经营戏作版权之出版商,骨子里其实是个统领京都一带非法之徒的谜样角色。收留了漂泊至京都时衣食不继的又市,且将其栽培成一个独当一面的骗徒的,正是这一文字狸。
详情虽不明,但阿甲与仁藏似乎也是旧识。
还请大总管多多指教,文作致意道。
「倒是,老夫业已听闻,阿又与林藏那小鬼头双双投靠大总管门下。狸老大为此颇为担忧,深怕这两人为大总管添了麻烦——」
文作转头望向又市说道。
「呿!」
又市旋即别过头去。
「明知两人为仁藏先生爱徒——未经照会却便揽入门下。倘若传入先生耳里,可能引起先生不快,教我甚是挂念。」
「岂可能不快?老大高兴都来不及了。师徒关系已是昨日云烟,又市与林藏既然出了纰漏,已无法于京都一带窝身。不过是抛出去的麻烦,有人捡来物尽其用,当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反而是咱们这头该为没能别上礼签致意、或鲭赠银两酬谢致歉才是。」
话毕,文作放声大笑了起来。
「总而言之,老夫与阿又、林藏乃是旧识。至于这个庞然巨躯的家伙——」
文作指向身旁被迫于斗室内缩身而坐的巨汉说道:
「这家伙不擅言语,就老夫代为介绍吧。此人乃无动圾之玉泉坊,诚如大总管所见,乃一介荒法师是也。虽说是荒法师,然时下世间已无僧兵,想必大总管亦不难察觉,他不过是个空有一身行头的假和尚。总而言之,一身蛮力乃此人唯一所长,故仅能在一文字老大门下干些用得上力气的差事。由于老夫专司和阿又没什么两样的拐骗勾当——便找来这玉泉坊充当沿途的保镖。」
——找来玉泉坊充当保镖。
代表这趟路走来并不平安。
文作的确一如自己所宣称的,无须手形(注20)什么的也能四处游走。虽无人知其平日身居何处,但也不知是怎的,要联系上他并不困难。虽然没什么一技之长,但就平时神出鬼没、却不难找着这点而言,算得上是个易于差遗的卒子。
如今,狸老大却差了这么个傀儡和尚——这形容绝对是褒多于贬——护送文作前来,看来这应是桩非同小可的差事。玉泉坊武艺甚是高强,徒手便能抵挡数名持刀武士。其蛮力足以劈裂一株大树,身上挨个一两刀也无动于衷,是个名符其实的好汉。
唯一的弱点,就是太惹人注目。
一身不易藏身的擎天巨躯,不管是拖着走还是拉着走,都不适合。
——真不知老大这只老狐狸……
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打从在上野遇上这两人至今,又市依然不知两人前来江户的用意为何。
「原本可直接前来通报大总管,但深怕这么做要惹阿又不高兴,老夫只得先找着又市或林藏,再委托两人代为引见。」
话毕,文作端正了坐姿。
「阿甲夫人。」
阿甲默默地回望文作。
「经过这番解释,不知夫人是否信得过咱们俩?老夫毕竟不是武士,没能随身携带书状或监札什么的,但这类书状任谁也伪造得出。想来能助咱们求得大总管信任的,就仅有——」
文作又一次望向又市。
又市也又一次别过头去。
「原来是为了这才找上我。喂,你这个臭老头给我听好,这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阿甲夫人,压根儿就没信任过我。」
想必她什么人也不信任。
是么?看来老夫是打错如意算盘了,文作自嘲道。
这下,阿甲回以一脸微笑。
「好吧。我姑且信你这回。」
「拜谢大总管。这下咱们终于能雷归正传了。倒是大总管,恕老夫冒昧,若是信得过咱们俩,可否将藏身门外的帮手请进房内?否则老夫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怪别扭的。」
话才说完,木门便被推了开来。
藏身门外的,原来是山崎寅之助。
现为浪人的山崎,原在官府任鸟见役,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又市压根儿没察觉有人藏身门外,文作却嗅出了这股气息。
这家伙还真够谨慎哪,又市感叹道。
「静静藏身窥伺,竟仍为你所察。不知这该归咎在下武艺有欠琢磨,还是该夸你技高一等。」
「不不,老夫不过是碰巧猜个正着。阿甲夫人如此莫测高深,接见老夫这般人等,绝不可能毫无戒备。」
「看来我是被试探了。」
阿甲开怀笑道:
「说来惭愧。打从上回一桩差事出了点儿纰漏,我就变得甚是多虑。此人亦是助吾等从事损料差事之得力助手——」
报上姓名后,山崎便在阿甲身旁跪坐下来。
平日分明都坐在又市这端,看来山崎依然没放下戒心。文作也再度报上名号、磕头致意。
「好吧,客套话就到此为止。老夫这回千里迢迢自京都赶赴贵宝地——目的无他,不过是欲委托阎魔屋承接一桩损料差事。」
「损料差事?」
「没错。阎魔屋不正是损料屋?」
「的确是损料屋没错。不过,敢问这差事的损失,是大是小?」
「极大。大到一文字狸都吞不下。」
「大到连大坂首屈一指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