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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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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别时角助那神情,又市将永生难忘。角助承认了又市的臆测,面露微微一笑。
  「我曾告诉他——唯有他能保护阿甲夫人。」
  他是个了不起的掌柜,山崎说道:
  「想必是喜欢上阿甲夫人了。」
  若是如此,他岂不是更想活下去?
  「那么,阿甲夫人如何了?」
  阿甲她……
  似乎是——教小右卫门给救走了。
  杀害角助的一行人,似乎是小右卫门驱离的。阿甲当时正在一旁,试图营救——为保护自己而牺牲性命的角助。
  「我自己教人又踢又打的,倒地后连站也站不起身。幸好当时火盗改的援兵赶到,连马都来了——」
  我才得以勉强脱困。
  想来还真是难为情,话毕,又市又躺了回去。
  此处甚是狭窄。
  「虽不知是何方神圣,那随你来的汉子的确有两下子。总之,阿甲夫人似乎真是教他给救走了,想必是安然无恙——好了,多歇点儿。」
  硬撑下去,当心小命不保,山崎说道:
  「此处——还算安全。在下窝身此处,至今已有四年。此处乃一走投无路者聚集之地,住民来自诸国,有至伊势参宫(注39)后无法返乡者、抛弃农地出逃的佃农、下山谋生的山民、身败名裂的百姓、脱藩的浪士、亦不乏遭官府通缉的凶徒。既无武士,亦无百姓,让在下得以安然度日。」
  「大爷——情况不大对劲哩。」
  噢?山崎如此回应的同时,入口垂挂的帘子被拨了开来。
  一个年纪未满十岁,生得一睑稚气的女童将脑袋探进房内,噢,这不是美铃么?山崎坐起身子问道:
  「怎么了?时候都这么晚了。噢不——难道已是黎明时分?」
  女童默默不语地递出一只碗。又市瞧见了她小小的指头。
  「噢?三佐大人为咱们俩煮了杂炊(注40)?」
  女童颔首回应。
  「这真是教人不胜感激。说老实话,在下已有好一阵子没吃顿像样的饭。那么,就不客气了——」
  女童转头望向又市。噢,这位是在下的友人,山崎说道。
  女童转身放下帘子,接着又再度探进头来,又递出了一只碗。
  碗上冒着腾腾热气。
  「噢?连在下友人的份儿也准备了?真是感激不尽。」
  山崎接下碗,诚挚地向女童低头致谢。女童再度转身,接下来又以握有筷子的小手拨开帘子,向又市递上筷子。
  「噢——」
  又市短促地回应一声,收下了筷子,女童便放下帘子,转身离去。
  「这小姑娘不懂得什么礼节,是不是?在下就欣赏这点,孩童本就该诚实。过于谄媚教人困扰,寡言木讷反而教人怜爱。这小姑娘,乃此处一名曰三佐的耆老之孙,爷孙俩对我这懒骨头甚是关照。」
  原本因疼痛与疲累而无法专注,这才发现此处冷飕飕的,丝毫不像屋内该有的温度。热腾腾的杂炊渗入胃腑,味虽清淡,感觉却甚是美味。一如山崎所言,两人已有四五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山崎说道:
  「打吾妻亡故后……」
  在下就没干过什么像样的活儿——山崎转头朝帘子缝隙间凝望,继续说道:
  「在下几可说是自甘堕落。唉,虽说是亡故,其实是死于在下之手。」
  「死于大爷之手?大爷杀了自己的妻子?」
  没错,山崎说道:
  「鸟见役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名目虽为寻鸟,暗地里其实和庭番(注41)差不了多少。得巡行江户周遭观察地势、绘图注记,因此常得出外远行。此外,还得不分昼夜监视大名屋敷等等,干的活儿与密探没多大分别。」
  又市漫不精心地聆听着。长耳曾说过,这是份寻找鹰、雀和蛙的差事。
  「然却收入甚丰。不仅高达八十仪五人扶持,就连车马费也没少。此外,通常还能收受点贿赂。鹰场中上至鹰场头,下至撒饵者,仅需略施恐吓,便可强行索贿。」
  「原来是这等差事?」
  「没错,正是这等差事。只消四处游荡绘些地图,嗅到银两的气味便搜刮些许。鸟见役共有二十二名,尽为世袭。至于在下,则是个赘夫。」
  「赘夫——却将妻子给……?」
  却将妻子给杀了?不不,在下所杀的第一人,乃在下之弟——难道不曾向先生提及么?山崎回答道:
  「在下原为职等不高的一小普请组之次男,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家弟甚不成材,四处为恶。在下除剑术外别无所长,加上生性木讷不擅融通,故与为人正直之兄长较为友好,同家弟则颇为不和。一日——某任鸟见役之山崎家遗使前来招赘,告知其女对在下一见钟情云云。唉,如今忆及,不过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但条件如此诱人,事情当然也顺利谈成,在下就这么成了山崎家之赘夫。不过,之所以说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乃因这山崎家招错了人。」
  「招错了人——?」
  「山崎家原本要招的,乃是家弟。然家弟因放荡不羁,与家中已少有往来,更无人料到竟有人欲向家弟提亲事儿。故吾家——便径自判断山崎家欲招者,应是在下。」
  「意即,其女钟情者,乃是令弟?」
  「谈不上钟情。实乃家弟玷污了人家。」
  「玷污?大爷,这……」
  山崎仰面躺下,有气无力地笑道:
  「不过是个无赖玷污了武家女子。总之,吾妻重体面,想必不愿承认遭淫而失完璧之身。不过,也欲迫使这无赖负责,方谎称对家弟一见钟情,以为掩饰。适逢其父解职退隐,正欲为女招个赘夫,以承其职。总而言之,两家均严重误判。在下的亲事,就这么在谎言与误判中谈成了。」
  可笑不?山崎问道。
  「哪儿可笑了,大爷?这种事儿可是前所未闻的荒唐。难道直到入门前,大爷都没见过妻子?只要见个一面,便能察觉误会才是。」
  「见是见过。然当时没察觉。」
  「为何没察觉?」
  「因为两人甚为神似。」
  在下与家弟,活像同个模子翻出来的,山崎说道。
  「这难道不可笑?」
  「更不知有哪儿可笑了。」
  又市也没起身,仅抬起头来望向山崎。
  「总之,阿又先生,武家的相亲总是相隔老远、低头望下的。手也不握,话也不说。一切都由亲属打点,可谓乏味至极。吾妻于宴席间一度神色有异,然而在下当时也没多质疑。知道实情之后——」
  「可是大为光火?」
  「不不,在下仅一笑置之。反正这等事儿毫不打紧。夫妇一旦习惯彼此,从前的事儿就没什么好追究的。只要愿意相互扶持,便能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然吾妻……该怎么说呢,对此事总难以释怀,看在下亦是百般不顺眼。」
  「大爷与令弟不是甚为神似?」
  「相像之处仅止于面容。在下——并不适合鸟见一职。既无意索贿,亦无胆潜入大名屋敷窥探,更不愿胁迫百姓农户。与先任的吾妻之父相较——收入竟然半减,日子也得过得朴实些,总之是挥霍不得,导致吾妻认定在下无能。况且,当年在下极不擅言辞,平素沉默寡言,丝毫不解风情。」
  难以置信,是不是?山崎依旧躺着身子笑道:
  「总之,当年的在下无话时默默不语,有话时也尽可能长话短说。与妻独处时——阿又先生,根本是尴尬至极,教人难耐。」
  「因此招妻嫌恶?」
  「没错。唉,虽不时尽力找些话说——但反而是弄巧反拙,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强逼自己做不擅长的事儿,形同自掘坟墓,到头来反教吾妻益发疏远。唉,原本就毫无情份,这也是理所当然。但即便如此,夫妻俩却不得离异。」
  毕竟是武家之身,山崎说道:
  「若是寻常嫁娶,尚可遣妻返乡,但在下身为赘夫,必得顾及体面,何况在下已承接鸟见之职。且完婚翌年,其父又告辞世。此时若欲离异,各方均不合宜。」
  规矩可真罗唆,又市说道。
  「可不是?不过,在下还是捱了下来。方才也曾提及,鸟见这差事常须远行,一年内有半年出门在外。故此,在下是得以忍受,然吾妻可就捱不得了。竟开始乘在下出外时——」
  与家弟频频往来,山崎说道。
  「这——不就形同私通?」
  「确是私通。也不知是家弟主动前来,还是吾妻引其入室。堂堂人妇,竟愿与玷污一己之恶徒奸通,实令在下始料未及,察觉时当然甚是惊讶。」
  「因此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不不,山崎再度笑道:
  「在下的确大为光火,然思及吾妻属意者本为家弟,亦深知夫妻不睦之主因,乃缘于在下不解风情。故即便无意放任不理,亦不敢过度指责。或许在下如此态度,给了吾妻可乘之机——竟开始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
  「简单说来——便是意图谋害在下,由家弟取而代之。」
  「谋害,可是指谋杀?」
  没错,正是谋杀。山崎翻了个身,背对又市说道:
  「随谎言与误解入赘成婚,认真当差却遭斥无能,夫妻因此貌合神离,而妻子不仅不安于室,到头来更意图辣手杀夫。你瞧,这岂不是个大笑话?」
  「哪是笑话?」
  不当笑话哪熬得下去?山崎语带自嘲地继续说道:
  「一日,在下自岩榇视察归来。入浴更衣欲就寝时——竟见家弟持刀立于卧榻之前。在下也非傻子,惊觉情况不妙,欲拔刀应战,伸手却摸了个空。原来吾妻为杜绝在下活路,乘在下入浴时将刀藏起。看来虽屡斥在下无能——吾妻至少认为在下武艺确有过人之处。不过,在下虽手无寸铁……」
  仍顺利搏倒家弟,山崎说道。
  「是如何搏倒的——?」
  「噢,在下夺过家弟所持凶刀,挥刀斩之。吾妻原本藏身邻室窥探,此时竟一脸狐疑地拉开纸门。任谁也猜不到,一个手无寸铁者竟能搏倒持刀刺客。况且——胜败两造生得如此神似,令吾妻一时难辨孰胜孰败,交互看了咱们兄弟好几回。当时,在下尚未发现这可能是吾妻使的奸计——直到看见在下的刀竟被抱在吾妻怀中,方才意会过来。在下便……」
  将刀自吾妻手中一把夺下,挥而斩之——
  「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事发后,在下万念俱灰,只觉万事休矣。仅随口编造说辞,谎称家弟怒失理智,斩杀吾妻,遂遭在下诛杀正法。作势配合官府盘查后,连法事也没办好,便弃家离去。不,因不愿再佩挂杀妻凶刀,就连武士的身分也抛下了。日后听闻,鸟见役一职已由山崎家之远亲继承,但在下已与此职毫无关系。」
  管它是讨伐仇敌还是承继家业,武家之行事已令在下厌倦至极,山崎说道。
  「总之,绝不乐见再有人死于在下之手。老实说,当时若能死于家弟刀下,反而是皆大欢喜。既能供家弟任鸟见一职,吾妻也能换得如意郎君。诚如先生所言,人死尽是有失无得——杀生俱是有害无益。」
  压根儿没半点好处,山崎总结道。
  「嗅,不知不觉竟然发了这么多牢骚。事发至今,在下从未向他人提及过往——劝先生多歇点儿,却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教先生想歇息也难。」
  「夫妻若是貌合神离,可就难以维系?」
  「没错,注定彼此疏远。」
  山崎语带落寞地笑道。
  光线自帘子缝隙渗了进来。
  看来已是黎明时分。或许因曾晕死过去,如今已无半点睡意。又市坐起身来,环视空无一物的小屋。之所以空无一物,乃因山崎什么也不需要。
  「大爷——挣得的银两上哪去了?」
  「银两?在下仅需填饱肚子便心满意足,剩余的银两全分给了此处居民。噢,这绝非施舍,而是感恩众人对在下的照料,可谓共存共荣,方才那碗杂炊,便算是在下的招待吧。」
  「原来如此。」
  看来人人对酬劳均作不同盘算。
  悉数存起的,大概仅又市一个。
  「此处住起来可舒服了。」
  山崎以双手枕住头,仰望又市说道:
  「既无须顾及门面,亦无须顾及体面。」
  「果真如此——?」
  山崎是如此认为,然而……
  看在本就如此度日的又市眼中,可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对此处而言,山崎仍是个来自外界的外人,原本的出身,不会轻易改变。
  此时,强光自帘子缝隙渗入,在室内映照出一道道横光。
  接下来——
  该如何是好?
  又市正欲开口时,入口的帘子又被掀了开来。
  只见稍早送上杂炊的小姑娘——美铃探进头来。噢,是美铃呀,山崎起身说道:
  「可是来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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