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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稍早送上杂炊的小姑娘——美铃探进头来。噢,是美铃呀,山崎起身说道:
「可是来取回这两只碗的?你们也该吃早饭了。尚未清洗上具是对不住。我这就奉还。」
山崎拾起又市的碗,叠在自己的碗上递向美钤。
但美铃并未收下。怎了?山崎探出身子问道。
霎时。
美铃将一把利刃朝山崎颈上使劲一插。
「喂!」
又市撑起单膝,浑身却无法动弹。
——这光景……
教又市吓破了胆。
山崎两眼圆睁,直视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庞。
既未出声,亦未抵抗。
利刃——一把看似山刀的凶器——缓缓刺入山崎颈内,直到仅剩刀柄方才停下。
美钤一放开手,山崎立刻朝前一仆。
「大、大爷。」
山崎大爷——又市这才喊出声来,迅速挪向山崎身旁,将之抱起,一把握住其颈上的山刀。别拔,山崎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大、大爷。」
「拔了——鲜血将倾泻而出。留着——在下还能多说几句。」
「大、大爷别说傻话。」
「对不住——无法再伴先生捱下去。记得不?——在下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算算今生也杀了不少人。又市,接下来的就——」
接下来,呼的一声吐了口气。
山崎寅之助就此绝命。
「岂——岂……」
岂有此理,又市高声呐喊,让山崎的遗体躺平后,又市将帘子一把扯下。
入口外。
已是人山人海。
「你——你们是……」
尽是无宿野非人。其中有山民、河民、亦有不属于任何身分者。
美钤快步跑向人群正中央一位老人。
此人虽结有发髻,但打扮既不似城内百姓,亦不似庄稼汉。
「真是悲哀。然而——这也是迫不得已。」
老人说道。
「哪、哪是迫不得已?」
又市自小屋飞奔而出,在门外跨足而立。
「竟、竟然教这么小的娃儿干这种事儿。你们难道疯了?」
「当然没疯。」
「哪儿没疯?这位大爷难道不是你们的乡里?不都同你们共处四年了?」
「没错。寅之助大爷与其他武士截然不同,是个人尽皆知的大善人,对吾等总是多所关照。落得如此下场,吾等甚是遗憾。」
「落得如此下场?人可是你们唆使这娃儿杀的。」
「没错。寅之助大爷身手不凡,吾等难以下手。但思及其为人和善,必不忍对年幼孩童出手,吾等方出此策。」
「你——你们疯了。」
你们全都疯了,又市放声怒喊道:
「这是为何?为何非得杀了他不可?难不成是奉只右卫门的命令?」
「并非命令。」
蓬发的老人说道。一旁的座头把话接下说道:
「吾等所为,不过是如只右卫门大爷所望。」
「只右卫门大爷若命咱们赴死,咱们亦在所不辞。不过……」
「不过,寅之助大爷不愿听命受死,咱们只得杀了他。」
「这是为何?」
又市问道。
「为何只右卫门对你们如此重要?可是为了活命?为活命而杀害他人,本就没道理,为活命而甘愿受死,岂不是更无稽?」
「并非为了活命。」
头结发髻的老人——三佐说道:
「而是为了保有自身尊严。」
「此言何意?」
「任公事宿时的只右卫门大爷,乃一为人宽厚、待人和善的大善人。此处住民,泰半曾受过大爷之恩。若非大爷相助,吾等本应为官府所捕,或押赴寄场——甚至遭枭首处死。」
「但官府放了你们?」
「承蒙大爷相助。」
「幸有大爷关照。」
「一派胡言。」
又市朝地上愤愤一蹬。
「拿这当报恩?别装傻了。只右卫门不是早就死了?」
「大爷没死。那本是不白之冤,大爷绝无违法之实。」
「恣意纵放、助你们这些罪人脱罪,就官府看来,岂不就是如假包换的违法?虽不知其生前都帮了你们哪些忙,但只右卫门不就是为此,才遭枭首示众的?」
「不。」
只右卫门大爷尚在人世,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分明已经死了。不是已遭斩首,并于小塚原(注42)示众?」
「不。」
「何须如此顽固?你们难道还看不出,那不过是个冒牌货?不过是某个冒用善人只右卫门名号的恶棍,借哄骗使你们供其当卒子差遣。」
并非如此,三佐说道。
「为何还不承认?」
「只右卫门大爷至今仍频频暗助吾等。官府欲搜捕非人、无宿人时,总不忘于事前将日期与捕快人数告知吾等。若有人遭捕,大爷亦可将其释放。」
——原来如此。
这——就是棠庵所说的甜头?
「如此鞠躬尽瘁助吾等度日者,除大爷外别无一人。」
「没错,若是冒牌货,绝无可能对咱们关照得如此无微不至。这位叫又市还是什么的先生不妨想想,冒险刺探奉行所及弹左卫门役所之内情,并逐一向咱们通风报信,对只右卫门大爷可有任何好处?」
好处——
当然有好处。
「为了知道这些,难道就值得你们舍命抛家、助纣为虐、夺人性命?值得你们教娃儿如此心狠手辣地——?」
难道这比性命还重要?
「当然重要。」
三佐说道:
「一眼便可看出——吾等并非寻常百姓,非农户、工匠,更非商人。什么也没造,什么也没卖。身处江户无从渔猎,亦非猎师或渔民,当然更非武士。吾等毫无身分。想必——汝亦如是。」
三佐指向又市说道:
「一如吾等,汝亦无身分——既非非人,亦非无宿人。」
众人此起彼落地说道:
「若为非人头所捕,即成非人。」
「若于搜捕无宿人时为宫府所擒,即成无宿人。」
「咱们既非寄场人夫,亦非罪人。」
「一旦成抱非人,必得束发结髻。」
「遭流放遣送至佐渡,则得遭纹身注记,为官府掘金。」
「并非不愿干活,而是不愿受迫。」
「不愿受身分所限。」
咱们什么也不是,好几名徒众说道:
「咱们的命运该由自己决定。若须听命于他人……」
咱们毋宁死。
「非人头车大人,自称乃曾于常陆大名旗下任职家老的武士之后。」
「关八州之长吏弹左卫门大人,自称拥有源赖朝公之由绪书(注43)。」
岂不是一派胡言?有人喊道:
「为何非得如此捏造一己出身?为何视武士后裔为尊贵,视武家为显赫?难道武家说对便对,说错便错?何以须受谎称一己出身、虚张声势者指为非人,供其差遣?」
吾等不甘被划为此等人之下属,三佐说道:
「吾等乃自由之身。既然什么也不是,便无须受任何人差遗。若无法如此度日,吾等毋宁求死。为此,吾等任何事都愿干。」
「咱们绝不逊于常人,无须受人藐视。虽贫困弱小,却也不亢不卑。此乃大爷教咱们的道理。神佛未曾救济吾等,惟大爷这番话可为救赎。」
「没错。正是大爷教了咱们,即便无身分,亦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
「直到如今,也仅有大爷愿帮助咱们。因此……」
「对咱们而言,只右卫门大爷甚是重要。」
——原来如此。
生前,只右卫门或许真如众人所言,是个圣人般的大善人。
甘冒触法之险救助弱者,或许是出于浓厚的正义感驱使。然而——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儿,使只右卫门含冤而死。抑或是遭人谋害。
殁后,只右卫门的教诲——便被奉为信仰。
此与信奉神佛几无差异。因此——信众甘愿为其送死、害命。
而今,此信仰为恶人所用,信众却丝毫不察。
不察也是理所当然。因幕后黑手,已巧妙化身为信众带来实质利益的救星。
借冒用只右卫门之名,此恶人使信众坚信只右卫门尚在人世。遭极刑却依然不死——这既是矛盾,亦是奇迹。
既非未遭刑处。
亦非殁后成鬼。
这骗局的巧妙之处,便是使信众相信只右卫门虽遭刑处、却依然健在此一矛盾。如此一来,恩义为信仰所替代,亲切善人则被供奉为膜拜对象。
信众未受任何胁迫,而是出于盲从的自愿自发。不将为只右卫门而死不视为无谓牺牲,而是殉教之举。
如此一来,不信者便被贬为异端。
凡半信半疑者、违背教义者,均遭信众攻击、排挤,一旦遭撵出众落便无从营生。强制者并非本尊,亦非神体,而是信众自身。而盘据此迷信之中心者,即为熟识生前的只右卫门者——
——换言之。
即是这聚落内的住民。只右卫门生前所言,透过彼等之口传述,成了如孔子或佛祖般的金科玉律,广为流传。若能善加利用此迷信——
——便可为所欲为。
无须威胁利诱,只消谎称此乃神谕,信众便会心甘情愿链而走险。
殊不知冒名只右卫门之幕后黑手——
极可能便是陷害只右卫门之真凶。
一股莫名怒火在又市心底涌现,但旋告沉淀。
这些家伙是善是恶?该饶不该饶?
受害者。丧命者。
以及——葬身此地的山崎。
究竟该如何是好?
「意下如何?又市。」
三佐开口说道:
「汝与吾等俱为毫无身分之徒。寅之助大爷则是个武士,即使为人和善,可惜依然是武家之身。若求其奉只右卫门大爷之托送上性命,必将不从,吾等只能杀之。汝又是如何?就乖乖受只右卫门保护吧。」
「遗憾的是,我可没如此顺从。若要我死,可不会乖乖送上性命。」
「的确遗憾。」
众人朝前聚拢拢。
「若愿加入吾等,便可免于一死——但若宁为城内百姓之卒,同只右卫门大爷作对,便只能乖乖受死。」
杀——众人齐声叫喊。
看来大概不下两百人。换作其他地方,或许难以想像,然此处可不同。既无地名、亦无人管辖,此处乃无身分者群集之地。
——说来可真讽刺,鸟见大爷。
大爷以为此处最为安全,实则最是凶险。
人群一步步朝又市聚拢。看来——这回必是难逃一死。
「喂。」
又市开口说道。这下他也和山崎一样,难再默不吭声了。
「杀不杀我哪由得着你们决定?就算只右卫门真如你们所言,是个值得牺牲一己性命的活菩萨。但决定生死的可不是你们,而是只右卫门这家伙罢?」
众人默不作答。
「哼,瞧你们,这下无话可说了是不是?方才我默不吭声地聆听你们一番长篇大论,话说得可好听。然正如你们毫无身分,哪管是武士、农户、百姓、长吏、还是非人,不也是同样道理?大家不过是守个行规。在各自的行规下,任谁也不自由,且不分人等高低,贱者贫苦,贵者辛劳,处境同样堪怜。因此,少在行规外看人热闹说人风凉话,受苦的可不是只有你们。你们那套道理,和武士看低农户的心态有什么不同?」
众人并未作答,然脚步却已停了下来。
「山崎寅之助喜与你们共处,就连银两也分赠给你们。而你们对大爷他百般照料,双方可谓共存共荣。然你们只因只右卫门一句话,只因他是个武士之身,便将他给杀了。人本不该有强弱尊卑之分,身分、立场、血缘什么的,全是胡说八道。凭什么自认什么人也不是?开什么玩笑,你们根本是杀人凶手。杀了人却没半点愧疚,你们的确不是人。」
三佐背过身去。
「哼,要杀尽管杀吧。我虽是个无处容身的无宿野非人,但可不似你们装模作样地自称毫无身分。我可是……」
我可是小股潜又市哩。
话毕,又市盘起双腿,席地而坐。
「又市。」
三佐低头俯视又市说道:
「方才所言——的确有理。然而,吾等已别无选择。若为只右卫门大爷所弃,即形同顿失标的,信仰毕竟难以抛弃。因此,还是得杀了你才成。纳命来吧——」
霎时,无数双手朝又市伸去。
又市闭上双眼。
「住手。」
此时突然有人喊道,每双手都停了下来。又市睁开双眼,只见人墙中出现了一道缝。
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站立其中。
此人身披白单衣,头覆白木棉行者头巾,腰缠多圈绳,颈挂黑偈箱,手持五钴铃。
——此人。
不正是又市寻觅多时的御行?
「此人不可杀。不,凡杀生均不可为。窃盗、勒索,均不可再为之。」
御行以洪亮低沉的嗓音说道。
「来、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