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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这是我继《周思源看红楼》之后又一本以分析《红楼梦》人物为主的书。
从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文明太后》(南海出版公司2004年2月)出版时起,我就立即启动了第二部历史题材长篇小说写作,进展顺利。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再搞研究了,余生都将用来写小说,以了却少年时代的心愿。
但人往往身不由己。应中央电视台10套(科教频道)“百家讲坛”之邀,我连续讲了几个不同的专题。其中有关《红楼梦》的内容最多,引起了几个出版社的兴趣。中华书局与我联系最早,于是我将讲稿展开后由中华书局出版了《周思源看红楼》(2005年6月)。交稿后我花了整整半个月好不容易回到浩瀚的史料和已经写出来的20万字中去,刚刚由逻辑思维进入形象思维状态,使自己沉浸到一千多年前的那些宫廷斗争、刀光剑影、爱恨情仇之中。但是还没来得及写新的篇章,我就又“被迫”去搞研究了。
先是“百家讲坛”邀请我讲一个《三国演义》人物系列,录制完毕后我又重新回到那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斗争与缠绵悱恻的情感纠葛中去。这次我还没来得及看完已经写成的稿子,“百家讲坛”的编导孟庆吉先生又来电话,希望我将“红楼梦中的配角”继续讲几个,开出了具体名单。于是我只好再准备了六讲。后来制片人万卫先生又让增加到十讲。“百家讲坛”原制片人聂丛丛女士出任中央电视台12套(社会与法频道)的“法律讲堂”制片人后,带去了几位旧部,和我也相识。他们开辟了一个“故事与法”的小栏目,专门从“法”的角度来讲历史上、作品中的某些故事,希望我结合《红楼梦》讲几个。于是我只好领命,又从形象思维转入逻辑思维,讲了《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的五个案子。这些案子和金陵十二钗中的几个钗有不同方面的关系,有的是受害者,有的是指使者,有的是转述评点者。我希望通过剖析这几个案例有助于观众与读者了解封建社会的司法制度。此前许多观众、读者和朋友对秦可卿究竟有没有那么多“谜”,还就一些相关的历史事实和文史知识,向我提出了不少问题。所以我在《看红楼》中将秦可卿列为一节,对几个问题作了一些简单说明。由于全书篇幅有限,没有展开和涉及。今年以来越来越多的朋友向我说起对秦可卿之“谜”的困惑。对秦可卿形象的解读有不同观点十分正常,尽管我早就不赞成某些看法,只是我觉得话题对象虽然是同一个人,但学术研究和小说创作不属于同一个话语范畴,没有必要去争论,所以从没有对此发表过文字。
学术研究和小说创作是不同的,我自己在教历史和搞创作中就深有体会。前些年我在教中国文化史和中国古代史时,对死于鸩毒的北魏显文帝拓跋弘的死因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因为讲课讲不到那么细。但是当我创作历史题材长篇小说《文明太后》仔细阅读《魏书》时发现了一些疑点,显文帝拓跋弘有可能不是被毒死的,而是服毒自杀的!这下子我就面临了一个最大、最棘手而且必须首先解决的问题:显文帝拓跋弘究竟是不是被这位后来被谥为“文明”的冯太后毒死的?因为自杀和被谋杀不但对几个主要人物形象塑造和评价完全不同,而且在故事情节与结构上也大不一样。包括司马光在内的古今许多权威历史学家都同意《魏书》的说法,认为“太后为之也”。我被迫进行仔细考证。结果我提出六条证据,推翻被杀说,以自杀说为核心结构这部小说。后来我的考证论文也在一家著名刊物上发表了。不论别人是否同意我的考证结论,我的这篇论文毫无疑问是学术研究。而我的《文明太后》里不但冯太后和她的姑母等几个女性,而且几乎所有重要男性人物都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有的名字改了,但熟悉北魏史者一眼就能够看出他的原型是谁。大量情节与一些重要细节历史上也有所本。尽管如此,《文明太后》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小说。我之所以要说这些,是想强调学术研究和小说创作是两回事。简单地说,学术研究是板上钉钉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可以“大胆的假设”,但是必须“小心的求证”,不能没完没了地“可能”、“很可能”下去。而小说创作则完全可以按照作者认为可能的情形,展开想象的翅膀虚构。但不论你用了多么丰富的历史事实,多少人物有原型,它仍然是小说而不属于学术。同一个作品不可能同时属于学术研究和小说创作。
因此后来我感到,要从学术研究和小说创作的这个根本区别上来弄清关于《红楼梦》的某些问题,有一些学术规范和基本的文史知识也需要澄清,否则观众与读者会产生混乱,弄不清那究竟是学术研究还是小说创作,还是别的什么。正好万卫、孟庆吉等先生希望我再讲一些《红楼梦》人物,《看红楼》的责编、中华书局的宋志军先生得知这些情形,马上约请我写一本《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钗》。于是我只好再将某些问题展开,凑成一本书,所以这是《周思源看红楼》的姐妹篇,或者说是续集。
这样,我在写这本书时就面临了一个难题:如何避免与《周思源看红楼》重复。这个问题在“百家讲坛”演讲时容易解决,因为秦可卿等我以前都没讲过,而宝、黛、钗、凤虽然讲过,他们的内容很多,可以避开已经讲过的。书就不一样了,因为许多没有在“百家讲坛”讲的,上一本书里已经写进去了。经过反复考虑,我决定前书写过的人物大部分不再单写,比如妙玉;有些必须再次写的换个角度,并且着重分析以前对这个人物基本上没有涉及或没有展开的其他侧面,比如《看红楼》集中讲了王熙凤的“五辣俱全”,这次着重讲她不辣的其他方面。林黛玉则从关于她死的几种说法切入,分析她为什么不可能上吊自尽。只有秦可卿这一章有些麻烦。因为现在有关秦可卿之“谜”引起的问题最多,它已经超出了观点不同的范围,成为对许多文史基本知识的理解与阅读方法、研究方法的困惑。我答不胜答。正好北京和外地有几所大学请我给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讲讲有关《红楼梦》或者研究方法的问题。关于科研方法的专题报告以前我作过多次,这回索性就《从秦可卿谈研究方法》做了几次报告。这样就补充了许多材料。如清朝御医院里总共有几个御医,御医出诊有什么规矩,为什么给秦可卿看病的“太医”肯定没有御医;为什么张友士开的药方从文字学上就可以断定它不可能是黑话;为什么“永瑢去掉一点”绝对不可能成为“水瑢”;为什么北静王不可能成为已经“坏了事的”老亲王一派的保护伞;为什么“天香楼”和“天香庭院”没有任何关系;在秦可卿的问题上皇帝究竟什么态度;怎样识别违反逻辑的悖论,应该如何遵守学术规范……这样,关于秦可卿需要澄清的内容就大大增加,如果完全撇开《看红楼》另写,两书就都不完整。于是我征得宋志军先生同意,在上书的基础上将秦可卿的内容安排为六节,字数从一万一增加到五万五,增加了四倍。
我因在复旦读书时(1957—1962)正赶上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我是老运动员,毕业以后又被运动来运动去,把原来不多的那点知识都运动光了。因此我杂七杂八,无所专长,只能到处夹塞,做点人文科学普及工作,杂夹而已。好在红学界十分宽容,我虽然比较另类,也容我立锥;即使争论,也都是学术之争。学术研究见仁见智,毫不奇怪。我的书里毛病一定不少,敬请读者不吝指教。
周 思 源
2005年9月19日于北京语言大学三间屋
误读造成许多“谜”
雪芹写得太巧妙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们自己误读了,掉下去了,还以为发现了新天地;而有些则是我们忽视了一些关键性词语,以致理解发生偏差,都摔到陷阱里了,还争论不休;还有一些则是由于我们缺乏必要的文史知识,没弄明白这个字、这个词、这句话、这个典故的意思,结果本来只是阅读路上的小石子,也让我们绊了跟斗,落入陷阱。我就多次上过曹雪芹的当,领教过曹老夫子的厉害;其中有些就是由于我自己愚驽,文史功底浅薄,理解错了,落入陷阱,捡到前人爬出陷阱时留下的几段烂绳子,还自以为有了什么新发现。等到恍然大悟,爬了上来,才知道原来是自作聪明。可是毕竟是又一次爬出来了,心中会有一种特别的喜悦。
秦可卿艺术形象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又一层迷雾,有些是作品本身带来的,有些是我们自己误读造成的。主要有:
1《红楼梦》中有几个秦可卿?她们各有什么联系与区别?
2秦可卿究竟是什么出身?她成为宁国府的重孙媳妇究竟靠的什么?
3给秦可卿看病的是御医么?怎么会有这么多御医出诊?
4如果秦可卿出身有特殊背景,尤氏、贾政、北静王等人尤其是皇帝知道不知道?
5尤氏什么时候知道贾珍和秦可卿关系不正常的,她是什么态度?
6秦可卿得的什么病,为什么她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7秦可卿所用棺木本来是一位老亲王用的,结果秦可卿用了,有没有特殊背景?
8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与她的出身背景有没有关系?
9秦可卿在与贾珍的关系中有没有道德责任?这,和几个秦可卿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
一、有几个秦可卿?
二、秦可卿出身究竟有没有神秘背景?
三、秦可卿在与贾珍关系中的道德责任。
我们来一一探讨。
秦可卿怎么会有三个?有。简单地说,她们分别在定稿中、梦境中和原稿中。
不过这三个秦可卿有一些重要区别。她们在《红楼梦》中各自扮演着不一样的角色,完成了不同的艺术使命,却使秦可卿的艺术形象变得很不寻常起来,更加耐人寻味。不但大大丰富了读者的审美享受,也为小说家创作特别是修改自己的作品,提供了极具启发性的经验。
从读者阅读所见的过程来说,第一个秦可卿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那个最后自缢身亡的少妇。她是金陵十二钗中第一个以悲剧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女人。这个秦可卿是作品最终定型的艺术形象,显然是三个当中最重要的,我们下面要着重分析,现在先放一放。
第二个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让他与之梦交“乳名兼美字可卿”的那个少女。这个警幻之“妹”与小说中久病不愈最终自尽的秦可卿不能简单地等同为一个人,起码曹雪芹没有说她姓什么。但是她们显然存在着某种重要的艺术同一性。
那么,这第二个可卿(梦境中的)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三个女性的叠合形象。
起因是宁国府花园内梅花盛开,尤氏准备了酒菜,与秦可卿一起来请贾府老祖宗贾母等去赏花。游园家宴之后,“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秦可卿就说:“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于是宝玉带着丫鬟、婆子跟着秦可卿去了。那间为他准备的屋子虽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但是那副对联俗不可耐,宝玉不喜欢。由于没有更好的屋子了,于是就带他到自己的卧室去。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秦可卿一直在贾宝玉身边,这和接下来的梦境有关。宝玉入梦之初,“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到此为止,尽管是在梦境,这个秦氏还是第一个(生活中的)秦可卿。
梦境中的贾宝玉在看了卷册(判词),听了《红楼梦曲》之后,那梦中宝玉不但让那些歌姬不要再唱了,竟然又“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当然读者谁也不会真正认为贾宝玉在梦中会看得这么清楚,记得这么准确,这是小说家言。咱们读者该认真时须认真,有些地方则不必过于认真。太认真了,就会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这个细节看似不大合理,怎么睡梦中的宝玉又有酒醉之感和发困?表面上的原因是警幻为他“设摆酒馔”,请他饮了仙酿“万艳同杯(悲)”酒,实际上这正符合今日宝玉在宁府游园赏花家宴醉酒的特点,梦境中重现了现实生活的某些情景。于是“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