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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半月后,仲彦绝早起来,吩咐家下人备香案、酒醴、灯烛、纸马等物,摆设在院中。先入房内,向于冰一揖,于冰即忙还礼。仲彦道:“弟欲与先生结为异姓兄弟,先生以为何如?
”于冰道:“某存此心久矣,不意老弟反先言及。”仲彦大悦,于是大笑着,拉于冰到院中,两人焚香叩拜。于冰系三十二岁,长仲彦一岁,为兄。拜罢,他妻子元氏同儿子侄儿,都出来与于冰叩拜。此日大开水陆,荤素两席,畅饮到定更时候,仲彦着家下人将残席收去,另换下酒之品。于冰道:“愚兄量狭,今日已大醉矣。”仲彦道:“大哥既已酒足,弟亦不敢再强。”立即将家下人赶去,把院门儿闭了,入房来坐下问道:“大哥以弟为何如人?”于冰道:“看老弟言动,决非等闲人,只是愚兄很拙,不能测其深浅。”仲彦道:“弟系绿林中一大盗也。”于冰听了,神色自若,笑说道:“绿林中原是大豪杰栖身之所,自古开疆展土,与国家建功立业,屈指多人。绿林二字,何足为异,又何足为辱?”仲豢摸着长须大笑道:“大哥既以绿林为豪杰,自必不鄙弃我辈。然弟更有请教处:既身入绿林,在傍观者谓之强盗,在绿林中人还自谓之侠客。到底绿林中终身的好,还是暂居的好?”于冰道:“此话最易明。大豪杰于时于势,至万不得已,非此不能全身远害,栖身绿林内。亦潜龙在渊之意,少有机缘,定必改弦易辙,另图正业。若终身以杀人放火为快,其人总逃得王法诛戮,亦必为鬼神不容,那便是真正强盗,尚何豪杰之有?”仲彦伯桌大叫道:“快论妙绝,正合弟意。
”
说罢,忙到院外巡视了一遍,复回来坐下说道:“弟携家属迁于此地,已经七载,虽不与此地人交往,却也不恶识他们,每遇他们婚姻丧葬,贫困无力者,必行帮助,多少不拘。因此这一村人,若大若小,题起弟名,到也敬服。日前大哥送段祥银两,弟却不以为意,不但与他十四五两,便与他一百四五十两,好名的人与奢遮人都做的来。后听他说,大哥也是个过路的穷人,便打动了小弟要识面的念头,才将大哥赶回。连日不肯与大哥说真名姓,实定不住大哥为人何如。今同居数日,见大哥存心正直。无世俗轻薄举动,又听大哥详言家世,以数万金帛、娇妻幼子,一旦割弃,此天下大忍人,亦天下大奇人,若不与大哥订生死之交,岂不当面错过。弟系陕西宁夏人,本姓连,名城璧,我有个胞兄,名连国玺。从祖父至我弟兄,通在绿林中为活计。我父母早丧,弟至十七岁,即同我哥哥做私商买卖,劫夺人财物,相识下若干不怕天地的朋友,别处还少,惟河南、山东,我弟兄案件最多。弟到二十五岁,想着此等事损人利己,终无好结局,就是祖父,也不过是偶尔漏网,便劝我哥哥改邪归正。我哥哥一听我言,便道:‘你所虑深远。只是我弟兄两个,都做了正人,我们同事的新旧朋友,可能个个都做正人么?内中有一两个不做正人,不拘那一案发觉了,能保他不说出你我的名姓么?况我们做了正人,他们便是邪人,邪与正势不两立,不惟他们不喜,还要怨恨你我无始终,其致祸反速。你今既动了改邪归正念头,就是与祖父接续香火的人,将来可保首领,亦祖父之幸也。家中现存银八千余两,金珠宝玩颇多,你可于山西、直隶僻静乡村内,寻一住处,将你妻子并我的儿子,同银两等物,尽数带去,隐姓埋名。你们过你们的日月,我还做我的强盗。至于你嫂子和我,若得终身无事,就是天大福分。设或有事,这一颗脑袋,原是祖父生的,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这事的,万一事出不测,这脑袋被人割去,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罪孽,也算他生养我一常’我彼时说:‘哥哥望五之年,理该远避。兄弟年力精壮,理该和他们鬼混,完此冤债。’我哥哥:‘你好胡说。我为北五省有名大盗,领袖诸人。你去了有我在,朋友们尚不介意;我去了留下你,势必有人在遍天下寻我。倘被他们寻着,那时我也不能隐藏,你也不能出彀,事体犯了,咱弟兄两个难保不死在一处。你我的事,也没什么迟早。你既动此念,你就于今日连夜出门,寻觅一妥当安身地方,然后来搬家眷起身,不但你可保全性命,连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都有出头日子了。’此地即我采访之地也。”到家眷起身时,我哥哥又道:‘今后断不可私自来看望我,亦不可差人来送书字,教人知道你的下落,便是枉费一番心机。
你权当我死了一般,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从此痛哭相别。弟在这范村已是七年,一子一侄,到都结了婚姻。我哥哥如今不知作何境况?“说着,眼中流下泪来,又道:”我早晚须去看望一遭方好。
“于冰不绝口的称扬赞叹。城璧拂拭了泪痕,又笑说道:”大哥是做神仙的人,将来成与不成,我与不敢定。然今日肯抛妻弃子,便可望异日飞升。假若成了道时,仙丹少不得要送我一二十个。“于冰也笑道:”你姑俟之,待吾道成时,送你两斗何如?
“两人都大笑起来。
又过了数天,于冰决意要去。城璧还要苦留,于冰道:”我本闲云野鹤,足迹应遍天下,与其住在老弟家,就不如住在我家了。“城璧知于冰去意极坚,复设盛席饯别。临行头一夜,城璧拿出三百两程仪,棉、皮衣各一套,鞋袜帽裤俱全。于冰大笑道:”我一个出家人,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况又是孤身,且可与我招祸。我身边还有五六十两,尽足盘用。衣服鞋袜等类全领,银子收十两,存老弟之爱。“城璧强逼至再,于冰收了五十两。二人叙谈了一夜。次日早饭后,于冰谢别,段祥也来相送。城璧叮咛后会,步送在十里之外,洒泪而回。于冰因段祥家口多,又与了他两锭银子。段祥痛哭叩别。
于冰行走了月余,也心无定向,由山西平陆并灵宝等地,过了潼关,到华阴县界,行至华山脚下,仰首一看,见高峰远岫,集翠流青,云影天光,阴晴万状,实五岳中第一葱秀之山也。于冰一边走着,一边顾盼,不禁目夺神移,又想着外面已如此,若到山深处,更不知如何。本日即左近寻店住下。次早问明上山路径,绕着攀道,纡折回环,转过了几个山峰,才到了花果山水帘洞处,不想都是就山势凿成亭台石窟廊榭等类。
又回思日前经过的火焰山、六盘山,大概多与《西游记》地名相合,也不知他当日,怎么就将花果山水帘洞做到海东傲来国,火焰山做到西天路上,真是解说不出。看玩了好一会,就坐在那水帘洞前歇息,觉得身上冷起来。心中说道:”日前要去游山西五台,身上俱是夹衣,致令空返。此番连城璧贤弟美意,赠我棉皮衣服,得上此山,设有际遇,皆城璧贤弟所赐也。“正坐间,忽然狂风陟起,吹的毛骨皆寒。于冰心惊道:”难道又有虎来不成?”
少刻,光摇银海,雪散梨花,早飘飘荡荡下起雪来。但见:初犹如掌,旋复若席。四野云屯,乱落有屑之玉;八方风吼,时名无电之雷。蔼蔼浮浮,林簏须臾变相;瀌瀌奕奕,壑洞顷刻藏形。委积徘徊,既遇圆而成璧;联翩飞洒,亦因方以为珪。八表氤氲,天地凝成一色;六花交错,峰岗视之皆银。
纨鹇减缟,皓鹤夺鲜。古桧苍松,不闻乌喧鸟叫;流泉石室,断绝虎啸猿啼。银甲横空,想是玉龙战败;霜华遍地,何殊素女朝回。万顷同辉烂兮,似燭螭衔耀昆山;千岩失翠灿矣,如封姨剖蚌沧海。
于冰见雪越下越大,顷刻间万里皆白,急忙回到山下,至昨晚原住店中,借火烘衣,又顿了几两烧酒御寒。
少刻店主人出来,笑问道:“客人回来了,遇着几个神仙?
”于冰也不答他。旁边一人问道:“这位客官,认得神仙么?”店主人笑道:“昨日这位客人住在我家,说要上山去访神仙。
今日被雪辞了回来,少不得过日还要去拜。”那人道:“天地间有神仙,就有人访神仙,可见神仙原是有的。”于冰忙问道:“老哥可知道神仙踪迹么?”那人道:“是神仙不是神仙,我也不敢定他,只是这人有些古怪,我们便都猜他是个神仙。”于冰喜道:“据你所言,是曾见过,可说与我知道。”那人道:“离此西南,有一天宁寺,寺后有一石佛岩,在半山之中,离地有数丈高。山腰里有一石堂,石堂傍边有一大孔,孔上缚着铁绳一条,直垂在沟底。铁绳所垂之处,俱有石窟窿,可挽绳踏窟而上。当年也不知是谁凿的窟窿,是谁将铁绳穿在孔内,在那地方许多年,从无人敢上去。月前来了个和尚,在天宁寺止住了一夜,次日他就上那石堂去。人早午定在石堂外坐半晌。寺中和尚见他举动怪异,传说的远近皆知。起初无人敢上去,止与他送些口粮,他用麻绳吊上去。近日也有胆大的人敢上去,问他生死富贵的话,他总不肯说,究竟他都知道,怕泄露天机。
他虽是个和尚,却一句和尚话不说,都说的是道家话,劝人修炼成仙。日前我姐夫亦曾上去见他,还送了他些米,心服的了不得。客官要访神仙,何不去见见他,看是神仙不是。”于冰道:“老哥贵姓?”那人道:“我叫赵知礼,就在天宁寺下居住,离此八十里。”于冰道:“你肯领我一去,我送你三百大钱。”知礼道:“这是客爷好意作成我,我就领客爷一去。客爷贵姓。
”于冰道:“我姓冷。”知礼道:“我也要回家,此时雪大,明日去罢。”不意次日仍是大雪,于冰着急之至,晚间结计的连觉也睡不着。直下了四日方止。
到第五日,于冰与知礼同行,奈山路原本难走,大雪后,连路都寻不着,两人走了三天,方到知礼家,就在他家住了一夜,吃了些莜麦面饼。于冰念他一路扶持,送了他一两银子。
知礼喜出望外,领于冰上了天宁寺山顶,用手指道:“对面半山中,那不是石堂和铁绳么?”于冰道:“果然有条铁绳,却看不见石堂。”知礼扶于冰下了山,直送他到石佛岩下,指着道:“上面就是那神仙的住处。”于冰见四面皆崇山峻岭,被连日大雪下的凸者愈高,凹者皆平,林木通白。细看那铁绳,一个个尽是铁环连贯,约长数丈,岩上都凿着窟窿,看来着实危险。
问知礼道:“你敢上去么?“知礼道:”我不敢,设或绳断,或失手吊了下来,骨头都要粉碎哩。“于冰又详细审度了一番,说道:”我再送你一两银子,你帮我上去。“知礼道:”冷爷便与我一百两,我也无可用力。据人说上去还好,下来更是可怕,不如回去罢,你一个读书人,那里会攀踏这些险地。“于冰也不答他,心里说道:“难道罢了不成?”于是将衣襟曳扎起,定了定心,把铁环双手挽住,先用左脚踏住石窟,次用右手倒换。已到半岩间,只听得知礼吆喝道:“好生挽住绳呀!”这一声,于冰便身子乱颤起来,从新又拿主意道:“到此田地,只合有进无退,惧怕徒伤性命。”于是又放胆踏窟倒手,约有两杯茶时,已到了岩顶,扒了上去。
那石岩却甚是平正,竟有四五尺宽,低头往下一望,毛骨悚然,不但知礼,连沟底也看不明白。再看那铁绳,竟是从山腰里凿透一大窟,将铁绳横穿了过去,倒挂在下面。东边流着一股细水,西边还有四五步远,便是石堂。石堂门却用一块木板堵着,也不过三尺高下,二尺来宽。用手将木板一推,应手即倒。向石堂内一觑,果有一和尚,光着头,穿着一领破布纳袄,闭着眼坐在上面。于冰俯身入去,也不敢惊动他。见石堂仅有一间房大,东边堆着些米,西边放着些干柴,和大沙锅、大炉、木碗等类。地下铺着一条破毡,和尚就坐在上面,毡上还有几本书,和笔砚纸张诸物。石壁三面都镌着佛像。
再看那和尚,头圆口方,项短眉浓,虽未站起来,身躯也未必高大。猛见那和尚把眼一睁,大声说道:“你来了么?”于冰连忙跪下道:“弟子来了。”那和尚将于冰衣服估计了两眼,说道:“你起来,坐在一边讲话。”于冰扒起来,侍立一傍。那和尚道:“我教你坐,只管坐了就是,何必故逊。”于冰坐在下面。那和尚道:“你涉险至此何干?”于冰道:“弟子弃家蓬行,历尽无限艰苦,昨在华山脚下,访知老佛寄迹此岩,因此拚命叩谒,望佛爷大发慈悲,指示岸畔。”那和尚道:“不用你说,我已尽知。”于冰道:“敢问老佛法号宝刹。”那和尚道:“我也不必问你的名姓居址,你也不必问我的出处根由。”说罢,磨墨展纸,写了几句,递与于冰。于冰双手接来一看,见字到写有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