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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走一步,心上痛一步,只是不好意思哭出声,也不敢看金钟儿一眼。此时街上行人甚少,看见的,都挤眉弄眼,跟着观玩。一同出了堡门,车子跟在后面,如玉向郑三夫妇道:“感谢不尽,容日补报罢。”又向金钟儿道:“我说过的话,你要处处保重。你快回去,我走罢。”金钟儿流着泪,点了两下头儿。郑三扶着上了车,还要送几里。如玉再三止祝少刻,马行车驰,走的望不见了,金钟儿方才回家。有如玉与打杂的胡六留下二两银子,并小女厮的五钱,都递与他们。
把门儿从新关闭,也不吃饭,低声痛哭不止。苗秃子起来,方知如玉去了,心上甚是怪异;又询知银子未曾带去,止与了郑三二十两,萧麻子四两,自己一分也无。与萧麻子说知,萧麻子心中念道:“这温如玉好没分晓,怎么敢将五六百银子交放在亡八家内?若我断不如此。”又想了想,笑道:“男女两个,都热的头昏眼花,还顾得甚么?”苗秃子总以不辞而去为歉。
萧麻子道:“他与我留了四两,与你没有留下,他自然要早去。
你他怎么辞别?”苗秃子道:“这小厮真是瞎了心,谁想望你那卖住房钱?”
再说如玉回到家中,安顿妥当带来的银物,也无暇读别的书,止将素年读过的几本文章,并先时做过的窗稿,取出来捧玩。无如他分了心的人,那里读的入去?一展书时,就听见金钟儿在耳旁说话;离过书时,便想他的恩情,并嘱咐的要紧话儿。茶饭拿来,吃几口,就不吃了,不知想算甚么。人见他不吃了,要将盘碗收去,他又低头吃起来。每一篇文章,再不能从头至尾读完,只读到半篇上,他自己就和鬼说起话来。时而蹙眉,时而喜笑,进而长叹愤怒,一刻之中,便有许多的变态。
伺候他的两个小小厮,在他面前不但嚷闹,就打起来,他十次到六七次不理。过了七八天后,才略好些。亏他有点才情,饶这样思前想后,不过二十五六天,肚里也装了三四百篇腐烂墨卷。又因与金钟儿会面心切,经文章也没功夫打照,止将正大拟题,看了看讲章;表判策论,打算着到省城再处。将自己和金钟儿的银子共六百三十两,赏了张华十两,着他制办衣服,跟随自己;带了一百五十两;其余的,一宗宗都点与韩思敬收管,嘱咐他两口子小心门户。又将金钟儿的首饰、衣服,交与张华家老婆收存;为他是个妇人,不敢将银子与他。忙忙的收拾了一天,同张华坐车,到试马坡来。
金钟儿自从如玉去后,两人的情况都是一般,终日家不梳不洗,埋头睡觉。幸亏郑三是个怕是非的亡八,当日他妹子未从良时,因嫖客吃醋,打了一场官司,被他方官重责了四十板,逐出境外,他心上怕极,才搬到这试马坡来。从不敢寻找嫖客,有愿来的,碰着是个肥手,便咬嚼到底,只待那把手花用精光,他才另外招人;不然,一个行院人家,女儿那里闲的了一月两月?只三天没有嫖客,便急的猴叫。郑婆子到是个不怕是非的,恨不得夜夜有客。只因他心上贪恋着如玉那几百银子,又大料着金钟儿不肯轻易接人;若强逼他,万一惹恼如玉,将银子都取去,到为小失大了。因此有个肥嫖客来,都着玉磬儿支应,金钟儿便装做起病来。因此如玉去后,他竟得安闲。
这日正在房中闷坐,猛听得小女厮在院中说道:“温大爷坐车来了。”金钟儿一闻此言,喜欢的心上跳了几跳,连忙用手整理容环,拂眉掠鬓;又急急的将鞋脚紧了紧腿带,迎接出来。如玉已同他父母在院中说话,金钟儿笑嘻嘻的问道:“你来了?身上好?”如玉笑应道:“来了,来了,你好?”两人到房内坐下。打杂的将被褥套放在一边。张华拿入送金钟儿的吃食,并送他父母的几样东西。金钟儿笑道:“来就是了,何苦又买这些物件费钱。”如玉道:“表意而已。”金钟儿道:“你这四五十天,读下多少文章?”如玉笑道:“一句也没有读在肚里。”随即吃茶净面。如玉问苗秃子,金钟儿道:“你去了十数天后,他就回家了。难道你没有见他么?”如玉道:“我没见他,想是和我恼了。”金钟儿道:“随他去。”少刻,萧麻子来看望,并谢日前相赠的银两。说了又说,是个示知嫌少的意思。须臾玉磬儿也来陪坐,谈笑了一会。打杂的安放杯筷,一同吃了饭。萧麻子早早回家,玉磬儿也去了。两人从新诉说一月的心情。未起更,便安歇。
一连住了三天,如玉道:“离场期止留下十三四天,我场后就来。”金钟儿知是正务,也不敢强留;又数算着二十天外,便可相聚,因此两人喜喜欢欢的离别,不似前番那样凄苦。如玉与郑三留了十两银子,做下场回来地步,方才起身赴剩正是:假情尽净见真情,情到真时情倍深。
莫谓嫖情通是假,知情真假是知音。
第五十六回埋寄银奸奴欺如玉逞利口苗秃死金钟
词曰:
女心深,郎目瞎,痴儿今把情人杀。秃奴才,舌堪拔,趋奉乌龟胯下。
这女娘,遭毒打,恨无涯。登鬼录,深悔付托迂拙。
右调《渔歌子》
话说如玉,别了金钟儿,上省乡试去了。再说韩思敬,收存着如玉四百七十两银子,不但晚间,连白日里也不敢出门。
一日他老婆王氏问道:“主儿家这几百银子,可是他下场回来,就要收回去的么?”思敬道:“他不收回去,难道与我不成?
“王氏道:“你看他这几百银子,可以过得几年?”思敬道:“这有什么定规?他从今若省吃减用,再想法儿营运起来,也可以过得日子;若还在郑三家胡混,一半年就可以精光。”王氏道:“我听得他和个什么金钟儿最好,眼见的下场回来,还要去嫖。这几两银子,不愁不用荆只是将银子用尽了,你我该告何人养活?如今是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连你我共是六口;将来他到极穷的时候,自己还顾管不过来,你我如何存站的住?到那时该怎么样?你说。”思敬道:“既与他家做奴才,也只得听天由命罢了。”王氏鼻子里笑了一声,骂道:“呆哥哥,你若到听天由命的时候,我与你和这几个孩子们讨吃,还没有寻下门子哩。”思敬道:“依你便怎么?”王氏道:“依我的主见,主人不在家中,止有张华家老婆和他儿子。一个女人,一个十数岁娃子,量他两个有什么本领防范我们?你我可将他交与的银子,并家中该带的东西,收拾停妥;你买一辆车儿,再买两个牲口,不拘那一日,三更半夜起身,或山西,或河南,寻个住处。南边地方湿潮,我不愿意去。”思敬道:“这真是女人的见识,连半日也走不出去,就被人家拿回来了。
“王氏“呸”的唾了一口,骂道:“没胆气的亡八!那尤魁难道就不是个人?坑了他万数多银子,他也没有拿回他一根毛来,到只说旱路上行走,一起一落,你我孩子们多,不如水路里,容易做事。我还有个主意,咱们这房子背后,就是一块空地,中间又有一个大坑。这半月来,又没有下雨,水也渐次干了。你不拘今晚、明晚,等到四更以后,只用一柄铁铲,挖了一个深窟,埋在里头,管保神鬼不觉。此事做得太早了,有形迹;太迟了,设或主人回来,有许多掣肘。他如今才去了七八天,到十二三天后,你可于夜半上房去,将瓦弄破几个,像个人从房上下来的情景;将你我不拘甚么衣服,丢在房上、房下几件;再将西边的小窗子摘下来,放在地下;柜上的锁子,也须扭在一边。到天明时,然后喊叫。不但左邻右舍,信我们被盗;就是张华家女人,也没什么猜疑。你还得写一个状子,告报官府,故作张皇着急的光景,遮饰人的耳目。官府必定差人拿贼。你可先去省城禀主人知道,看他如何举动。将来自然无贼可拿,他势必卖这一处房度用。那时,不用咱们辞他,他养活不起,就先辞了咱们了。然后遇空儿,将银子挖出,另寻个地方居住,岂不是子子孙孙的长算计?你看好不好?”
韩思敬蹙着眉头道:“你说的到甚是容易,也不想想事体的归着。主人如今只有这几两银子,还是先时的房价,此外又别无产业。四五百银子不见了。真是财命相连,况又是一五一十交给我的,怎肯轻劝的和我罢休?就是官府审起来,也要向我问个实在下落。贼到也未必拿,只怕先将我动起刑来,到了不得。”王氏道:“呸,臭溺货!世上那有个贼未从拿,就先将事主动刑的道理?就算上到水尽山穷,难为我们的时候,你不拼上一夹棍,我不拼上一桚子,就想要教儿女享福,自己饱暖么?何况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非小孩子可比,还是招架不起一夹棍也怎的?人家还有挨七八夹棍的哩!”思敬道:“你把这夹棍,不知当什么好吃的果子,讲起七下八下来了。”王氏道:“我把话说尽了,做也由你,不做也由你。我今日预先和你说明:你若到讨吃的时候,我便领上孩子们嫁人。你想着我陪着你受罪,那断断不能。好容易一注外财,飞到手内,他还有许多的踌躇哩。”韩思敬两只眼瞅着地,想了半晌,将头用手一拍道:“罢了,拼上命做一做罢。”王氏道:“你可也回过味来了?若行,今晚就看机会,埋银子。”
韩思敬出了巷口,转在房背后,在那坑内看定了地方;又见坑对过北边,远远的有四五家人家,也还容易做事。本日系八月初十,埋了银子,直到十二日天一明,方才声张起来。张华家老婆,在内院东房内,听得思敬家两口子在西房中叫喊,急忙起来看时,见西房窗槅,在地下丢着;院台阶下,有两件衣服;到房内一看,地柜大开着,柜傍边还有一把斧子,锁子也扭断在一边,也不知没有的是什么东西。问起来,才知道将主人银子尽数被贼偷去。又见思敬止穿着条裤子,在地下自己打脸;老婆在炕上,帮着哀叫。早惊动了邻右,并地方人等,都来讯问了根由。大家在房内院外,巡视了一番,齐向思敬道:“银子去了四五百,非同儿戏,你哭叫也无益。快寻人写张呈子,报官严拿。”思敬道:“众位那一个会写,就替我写写罢。
“众人道:“我们不识的甚多。何况这个文章,那一个会写,就替我写写罢。”众人道:“我们不识字的甚多。何况这个文章,也不是胡乱做的。”内中一个道:“何用远求?东巷子里秃子苗相公,我们这几天,见他在家中,何不烦他一写?”思敬道:“他是我家主人好朋友,我们同去烦他。”说毕,一拥齐来,叫开苗秃子的门。
苗秃还在被内睡觉,被众人喊叫起来,心上到有些惊怕,疑惑是同赌朋友们出首下了。出得门来,见韩思敬跪下啼哭,还有七八个人在他后面站着,苗秃子拉起道:“为什么?”众人吵吵杂杂的说了一遍。苗秃道:“你主人缘何有这许多银子存放在你手内?”思敬就将试马坡带来六百多两银子说了;又言带去一百余两下场,“余下四百七十两,托小人收管。昨晚睡熟,不知什么时候,被贼窃去。”说了又哭。苗秃子听了大笑,说道:“你主人这一番,才停当了。”又问道:“这宗银子,可真是试马坡带来的么?”思敬道:“怎么不是?王掌械的送在试马坡,我主人从试马坡带回,还有些衣服、首饰交与张华家老婆。若交与我,也都一齐被偷了。”苗秃子又大笑道:“我才明白了,原来如此。”又问道:“这首饰、衣服还在张华家女人手内么?”思敬道:“他没被盗,自然还在。”苗秃子问明根由,替他写了个报窃的禀帖,才打发去了,心里作念道:“小温那日绝早的就去,既带回自己的银子,又得了金钟儿的外财,谁知天道难容;这不消说,留在郑三家的银子,是假的了。只可恨金钟儿这淫妇奴才,屡屡在小温面前排挤我,弄的一个钱也到不了手内。不料他们也有跌倒的日子。我今日即去郑三家送个信儿,看这伶俐的淫妇又有什么法儿摆脱?不教老龟婆打断他的下截,我誓不姓苗!”跑到市上,立刻雇了个飞快的驴儿,一路唱着时调《寄生草》,向试马坡来。
次日未牌时候,一入郑三的门,便大喝小叫道:“我是特来报新闻的!”郑三家两口子,迎着询问。他又不肯说,一定着请萧麻子去。少刻,萧麻子到来;又把金钟儿、玉磬儿都叫出来,同站在厅屋内,方才说道:“我报的是温如玉的新闻。
“金钟儿道:“他有什么新闻?想是中了。”苗秃子道:“倒运实有之。若说中,还得来生来世。偷却被人偷了个精光。”
萧麻子道:“被人偷了些甚么?”苗秃子道:“小温儿这小厮,半年来甚是狂妄。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