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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夫妇,受主人多少年恩养,那肯做这样事?”州官大笑道:“现今赃银挖出,你还敢巧为遮饰么?”王氏道:“那是家人张华,陷害小人夫妇,故意将银子埋在坑内。”州官道:“这奴才,满口胡说!就算上张华陷害你夫妇,他埋的银子,你男人怎么就知道地方呢?
“王氏道:“是张华醉后向人说过,小的男人听知。”州官大怒道:“真是贼夫贼妇,说的不知是那一国的话。打嘴!”左右打了十个嘴巴。王氏喊天振地的大叫。州官愈怒,吩咐拿鞋底打嘴。左右又打了二十多鞋底,打的这妇人簪环脱落,满口流血。州官方叫住打。又问道:“如今赃银止有二十两一小包,那四百五十两共九大包,你们偷放在何处?”王氏道:“小的实说了罢。”州官大喜道:“快说,快说!”王氏道:“偷埋主人银子,原是小的起的意见,埋时小的并未同去。如今差四百五十两,老爷再问我男人。我实实不知道。”州官怒的将桌子乱拍,骂道:“世上竟有这般狡猾奴才!”吩咐桚起来。众人一齐动手,桚的这妇人两泪淋漓,声声只教问他男人。
州官又着敲一百敲,敲到八十余下,皮肉皆脱,十指骨头尽露,只是说不出这四百五十两的下落。州官没法,只得教停刑,吩咐值日衙役道:“你可押王氏回原处,将起来赃银二十两,交温秀才收存,余银本州再行追比。”衙役押王氏去了,州官退堂。
次日一早,又将韩思敬提出,审了一会,口供同前。州官又要动夹棍,思敬叩头大哭道:“小的实该万死!小的从出娘胎至今,受主人恩典、娶妻生子,四十余年。一旦听了老婆的教唆,顿起偷盗主人之心,一该死;主人年来,一贫如洗,止有这几百银子,还是先日卖住房房价,小的忍心偷他,二该死;昨日起赃,止存二十两,这也是神差鬼使,着小的多受刑罚,三该死。老爷想,小的既然说出埋银的地方,又承认了银子数目,不但起出二十两来,就是偷一两二两,也是个贼。小的今生,已无抬头之日。若说拼上一身骨肉,任凭老爷拷打,将四百银子隐瞒下,做异日过度地步;小的此时,现受着天报,难道还不知警省么?银子必是被人看破,转刨去了。只求老爷详情。”说罢,又放声大哭。州官听了,将头点了几点,问道:“你那晚埋银子时,街上还有人行动没有?”思敬道:“那时已四更往过,并没见一个行人。”又问:“你埋银子后,可曾去看过没有?”思敬道:“小的也曾去过几次,只在坑沿上一过,见还是好好的埋着。小的也不敢久停,恐被人看出形景不便。”州官沉吟了一会,又问道:“你有几个儿女,都多少岁了?”思敬道:“小的一个儿子,十一岁了,三个女儿,大的九岁,其余不过四五岁。”州官吩咐,将思敬收监;又着人将他儿子和他九岁的女儿叫来。随即退堂。须臾将两个娃子领来,哭哭啼啼,光景是个害怕,州官叫入里面,与钱物,与吃食,百法诱问,总无下落。随着衙役送回。一面差精细捕役,勒限访查刨银子的人;一面通报各宪;一面又与济东道另回了个详细禀帖。
可怜韩思敬偷盗一场,顶了个一百二十两以上监候绞的罪名。后来他女人被温如玉赶出去。他是在官未结的犯妇,又有男人在监;谁敢娶他?只得领上儿女,沿街乞讨;因养赡不过,将几个孩子,或典卖,或白与人,如此糊口。只到四五年后,遇了赦,方将思敬减等发落。只因要坑害主人,弄到这步田地,究何益哉!正是:妇言一听便遭刑,害得夫君丧利名。
异日总能全性命,卖儿出女过平生。
第五十九回萧麻子贪财传死信温如玉设祭哭情人
词曰:
秋霜早,桐花老,几多离恨愁难扫。佳期阻,如何处,乍闻凶信,神魂无主。苦苦苦。
情难竭,柔肠结,泪痕滴尽心头血。读哀扎,奠浆茶,新堆三尺,永埋冤家。呀呀呀。
右调《钗头凤》
且说温如玉着张华打听得韩思敬挨了二十个嘴巴,一夹棍,供出真情,押到房后坑中起赃,心上甚喜。后又听得止起出二十两,余银俱无下落,心下又慌乱起来。次早,又打听得夹了韩思敬一夹棍,早饭后,州里送来二十两银子。又见将韩思敬老婆拿去,留下他几个孩子,哭叫不已,如玉又动了怜悯之心。午间见韩思敬老婆大披着头发、满面青肿,两只手皮肉皆飞,淋漓血水,跑入来,跪在地下,只是痛哭。如玉长叹了一声,向王氏道:“我与你们主仆一场,有何仇恨?只有你们负我处。但我如今,一贫如洗。这四五百银子,就是我养生度命之源,亏你们心上过得去。只但愿上天可怜,有了罢。”此时张华家女人,也在书房门外探听。如玉就着他扶王氏入去。
不多时,见衙役叫思敬的儿子和他女儿。张华说入去。又听得王氏大哭。须臾听得脚步乱响,两个娃子,一齐喊叫。如玉看时,见好几个差人,硬拉出去,张华跟在后面,心上甚是不忍。
将张华叫住,吩咐道:“州尊若将这两个孩子动刑时,你可述我的话求情,不可着难为他。”张华去了。有两顿饭时,见张华将两个娃子领回。每人手内,还有三四十个钱,并点心之类。
如玉问了一回,知是州尊心细处。着两个娃子入去,自己一个咨嗟太息,怨恨命苦。想算着,不但将来日月难过,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金钟儿?从此茶饭减少,渐渐的黄瘦起来。
一日正在书房中闷坐,只听得张华说道:“试马坡萧大爷来了。”如玉听见“试马坡”三字,心上动了几动,连忙迎接到房内,叙礼坐下。萧麻子道:“大爷是几时来的?文章必定得意。”如玉道:“我回家四五天了。还讲文章得意不得意?
将来连穿衣吃饭处,还未定有无。”萧麻子道:“我久知大爷被盗,到想不到韩令价身上。昨日在苗秃子家,方知根由。真是世间没有的怪事。”如玉道:“总是我命运该死。未知此信金姐知道不知?”萧麻子笑道:“你问金姐么?他知道之至。
“如玉道:“他可有什么话说?”萧麻子道:“他闻信的那半晌,话最多;到如今十数天,我从未听见他说句话儿。”如玉道:“想是他气恨极了,所以才一言不发。”萧麻子道:“正是。”如玉叹恨了一声。张华送上茶来,萧麻子吃毕,问道:“大爷共失去多少银子?”如玉道:“四百七十两。”萧麻子道:“金姐的首饰、衣服还在么?”如玉着惊道:“他有什么首饰、衣服?老哥何出此问?”萧麻子道:“我承金姐不弃,大爷而外,事无大小,从不相欺。”如玉听了,不由的面红耳赤起来。萧麻子道:“大爷当嫖客一场,能够着行院中人倒贴财物,真不愧为风流子弟。”如玉道:“他因何事就与老哥说起这莫须有的话来?”萧麻子冷笑道:“这莫须有三个字,休向小弟说。就是大爷这番被盗的银子,还是郑三家柜内锁着的原物,只可惜没有将那十几包石头带来,所以就该吃大亏了。
“如玉听了,吓的痴呆了半晌,忙问道:“老哥到要说明。”
萧麻子道:“你要教我说明么?也罢了。”遂将苗秃子如何翻舌根,玉磬儿如何挑唆。他彼时如何开解,他父母如何搜拣,金钟儿如何痛骂苗秃,他父母如何毒打,温如玉忍不住浑身肉跳起来。后说到吃了官粉,如玉往起一站,挝住萧麻子肩臂,大声道:“他死了么?”萧麻子道:“你坐下,我和你说。”
如玉那里还坐的住?只急的揉手挝腮,恨不得萧麻子一气都说出来,他好死心塌地。又见萧麻子必要教他坐下,只得隐忍着,坐在炕沿边催说。萧麻子又将郑婆子如何与苗秃子打架,他从中如何劝阻,苗秃子如何许了三十两银子,方才说到金钟儿自吃了官粉,到定更时如何肝崩肠断,如何鼻口流血,说到此处,将桌子用手一拍,大声吆喝道:“死了!”如玉听了个“死”宇,把眼一瞪,就跌倒在地,面色陡然透黄,早已不省人事。
萧麻子本意,原不过将金钟儿负气衔怨、服毒暴亡的事,说的可怜些,感动如玉,好藉买坟地安葬话插入,鬼弄他几十两银子,一则完郑三的信义,二则自己于中也可以取他几两使用,到不意料如玉多情到这步田地。忙上前帮着张华叫喊。只见他两手冰冷,闭目不言,口中止存微气。正在着忙时,又被张华说了两句道:“我家主人若有好歹,也不愁你不偿命!”萧麻子听了这两句话,见如玉死生只在须臾,他虽然有胆量,也心里要打一个稿儿。走又不好意思,没奈何,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静候。待了好半日,方听得如玉喉内喘息有声,少刻中吐了许多的白痰。张华才将心放在肚内。萧麻子道:“好了,我这老命才算是保住了。”说罢,摇着头,冷笑着出去。
如玉自得此信,昏昏迷迷有两昼夜,才少进些饮食,仍是时刻流泪。每想到极伤心处,便说道:“是我杀了你了!”亏得张华百方劝解,不至弄出意外的事来。到半月以后,才问起韩思敬的事。张华佯应道:“这三四日前,小的问捕役们,他们说有点影响,只是那人还未将银子使出。一有把柄,他们即行擒拿。着说与大爷,放心此事。只要日子放长些,必有着落。
小的问他是个什么人,他们说事关重大,说不得。”如玉叹道:“我也心上明白,不过将来像尤魁那样完局罢了。还有一件,我要与你相商。这韩思敬家儿女,我心上到可怜他,只是他老婆我心上实放不过。闲常听见他说话,我便添多少恨恼。我意思要打发他们出去,又怕人议论我太刻保留在面前,反与我添多少病!”张华道:“大爷不说到此,小的也不敢说。像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久已就该赶出去。若论他两口子的心,只怕害的大爷不至于死。不过大爷存心厚道,究竟人家还说大爷恩怨不明,那里还有什么刻薄的议论?”如玉道:“你见的甚是。
可将我下场带回的银子,赏他老婆五两,你就说与他,今日领上家口去罢。他房里所有的箱笼、物件,都着他拿去。”张华心恼他夫妇,将银子取出袖起,向王氏说了。那老婆那里肯去?
跑到如玉面前,跪下哭哭啼啼,自悔自骂,数说了半日,弄的如玉也没法。次日张华回禀了如玉,到宅门上说明来意。那州官于这等事,乐得送情,立刻差了四个衙役,押着王氏同他儿女起身。本日雇了一辆车儿,到他一个表弟家去。他表弟见他有几个箱笼,估料着必有些东西在内,欣然留下。没有一个多月,将点衣服都弄在手内,又从新将他母子都赶出去了。
如玉到二十天后,方在房内院外行动,竟和害了一场大病的般,无日不梦见金钟儿言新叙旧。只因他心上过于痛惜,每见了蜂游蝶舞,花落云行,无不触目伤心。差张华去试马坡打听金钟儿停放在何处,几时埋葬他。过了几日张华回来说道:“金钟儿是八月十四日晚上死的,十七日就打发出去,在试马坡村西,一个姓苗的坟旁埋着。小的也没到郑三家去,问他本村里人,都说郑三同萧麻子于近日买了良人家一个闺女,叫小凤接客。小的还到金钟儿坟前看了看。”如玉道:“你就叫个金姐,也低不了你。”说着,泪流满面,吩咐张华,买办祭物,并香烛纸马之类,自己又哀哀切切的,做了一篇祭文。教张华家女人谨守门户,雇车子同张华到试马坡来。他是来往惯了的人,又值深秋时候,一路上见那夕阳古道,衰柳长堤,以及村坊酒市,往返行人,都是凄凉景况。
车子绕到试马坡村西,张华用手指道:“那几株柳树下,就是姓苗的坟。”又指着北边一个新冢道:“那就是金姐的坟堆。”如玉连忙下了车,抬头一看,只见新堆三尺,故土一抔;衰草黄花,萋迷左右。想起从前的幽欢密爱,背间嘱咐的话儿,心上和刀剜锥刺一般。离坟堆还有十四五步,他就舍命跑到跟前,大叫道:“金姐,我温如玉来了!”只一声,便痛倒在地。
张华同车夫搀扶了好一会,他才苏醒过来,又复放声大哭。早惊动了那些垄头陌畔受苦的农人,都来看视。你我相传,顷刻就积聚了好些。如玉哭的力尽神疲,方才令张华取出了祭品,就在地下摆设起来。自己满斟了一杯酒,打一恭,浇奠毕,将祭文从怀内取出,自己悲悲切切,朗念道:维嘉靖某年月日,温如玉谨以香烛酒醴之物,臻祭于贤卿金姐之茔前,曰:呜呼痛哉!玉碎荆山,珠沉泗水。曾日月之几何,而贤卿已成九泉下人矣!卿以倾国姿容,寄迹乐户,每逢客至,未尝不惊羞欲避,愧愤交集,非无情于人也,恨无一有情人,付托终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