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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挺身,“当然,故而,你有睡觉的自由,我也有不讲的自由。我承认,我水平
低,配不上列位。我不讲,我不讲还不行吗!”
接着返回讲台,把教案课本夹在胳肢窝下,气冲冲走了。
教室炸了窝。有起哄的,有笑的,有埋怨“磨桌”的。“磨桌”扯着脸解释,
他有一个毛病,换一个新地方,得三天睡不着觉,昨天一夜没睡着,就困了。
“耗子”说:“你穷毛病还不少l,'大家又起哄。我站起来维持秩序,没一个人听。
这时我发现,乱哄哄的教室里,惟有一个人没有参加捣乱,趴在水泥板上认
真学习。她是个女生,和悦悦同桌,二十一二年纪,剪发头,对襟红夹袄,正和
尚入定一般,看着眼前的书,凝神细声诵读课文。我不禁敬佩:满坑蛤蟆叫,就
这一个是好学生。
中午吃饭时.“磨桌”情绪很不好,从家中带来的馍袋里,掏出一个窝窝头,
还没啃完。到了傍晚,竟在宿舍里,扑到地铺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劝他,
不听。在旁边伏着身子写什么的“耗子”发了火:“你别他妈在这号丧好不好,
我可正写情书呢!”没想到“磨桌”越发收不住,索性大放悲声,号哭起来。我
劝劝没结果,只好走出宿舍,信步走向学校西边的玉米地。出了玉米地,来到河
边。
河边落日将尽,一小束水流,被晚霞染得血红,一声不响慢慢淌着。远处河
滩上,有一农家姑娘在用筢子收草。我想着自己二十六七年纪,还和这帮孩子厮
}昆,实在没有意思。可想想偌大世界,两手空空,又岂能自甘委顿?!只好叹息
一声,便往回走。只见那收草姑娘已将一大堆干革收起。仔细一打量,不禁吃了
一惊,这姑娘竟是课堂上那独自埋头背书的女同学。我便走过去,打一声招呼。
见她五短身材,胖胖的,但脸蛋红中透白,倒也十分耐看。我说她今天课堂表现
不错,她不语。又问为什么割草,她脸蛋通红,说家中困难,爹多病,下有二弟
一妹,只好割草卖钱,维持学费。我叹息一声,说不容易。她看我一眼,说:
“现在好多着呢。以前家里更不容易。记得有一年。我才十五,跟爹到焦作
拉煤。那是年关,到了焦作,车胎放了炮,等找人修好车,已是半夜。我们父女
在路上拉车,听到附近村里人放炮过年,心里才不是滋味。现在又来上学,总得
好好用心,才对得起大人……”
听了她的话,我默默点点头,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
晚上回到宿舍,“磨桌”已不再哭,在悄悄整理着什么东西。“耗子”就着煤
油灯头,又在看那本卷毛脏书,嘴里哼着小曲。估计情书已经发出。这时王全急
急忙忙进来,说到处找我找不见。我问什么事,他说我爹来了,来给我送馍,没
等上我,便赶夜路回去了。接着把他铺上的一个馍袋交给我。我打开馍袋一看,
里面竟是几个麦面卷子。这卷子,在家里过年才吃。我不禁心头一热。又想起河
边那个女同学,问王全那人是谁,王全说他认识,是郭村的,叫李爱莲,家里特
穷,爹是个酒鬼;为来复习,和爹吵了三架。我默默点点头。这时“耗子”掺和
进来:
“怎么,班长看上那丫头了?那就赶紧!我这本书是《情书大全》,可以借你
看看。干吧,伙计!抓住机会——过这村没这店儿,吃了这包子可没这馅儿
了……”
我愤怒地将馍袋向他头上砸去:“去你妈的!……”
全宿舍的人都吃了一惊。正在沮丧的“磨桌”也抬起头,瞪圆小眼睛看看
我。
冬天了。教室四处透风,宿舍四处透风。一天到晚,冷得没个存身的地方。
不巧又下了一场雪,雪后结冰,天气更冷,夜里睡觉,半夜常常被冻醒。我们宿
舍四人,只好将被子合成两床,两人钻一个被窝,分两头睡,叫“打老腾”。教
室无火。晚上每人点一个小油灯,趴在水泥板上复习功课。寒风透过墙缝吹来,
众灯头乱晃。一排排同学袖着手缩在灯下,影影绰绰,活像庙里的小鬼。隔窗往
外看,那座黑黝黝的秃塔在寒风中抖动,似要马上塌下。班里闹起了流感,咳嗽
声此起彼伏。前排的两个小弟兄终于病倒,发高烧说胡话,只好退学·由家长领
回去。
这时我和李爱莲同桌。那是“耗子”提出要和女朋友悦悦同桌.才这样调换
的。见天在一起,我们多了些相瓦了解。我给她讲当兵,在部队里如何喂猪;她
给我讲小时候自己爬榆树.一早晨爬了八棵.采榆钱回家做饭。家里妈挺善良,
爹脾气不好,爱喝酒,喝醉酒就打人。妈妈怀孕.他还一脚把她从土坡上踢下
去,打了几个滚。
学校伙食极差。同学们家庭都不富裕,从家里带些冷窝窝头,在伙上买块咸
菜、买一碗糊糊就着吃。舍得花五分钱买一碗白菜汤,算是改善生活。我们宿舍
就“耗子”家富裕些.常送些好饭菜来。但他总是请同桌的女朋友吃,不让我们
沾边。偶尔让尝一尝,也只让我和王全尝.不让“磨桌”尝。他和“磨桌”不对
劲儿。每到这时,“磨桌”就在一边呆脸,既眼馋.又伤心,很是可怜。自从那
次课堂睡觉后,他改邪归正,用功得很,也因此瘦得更加厉害,个头显得更小
了。
春天了。柳树吐米芽了。一天晚饭,我在教室吃,李爱莲悄悄推给我一个
碗。我低头一看,是几个菜团子,嫩柳叶蒸做的。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急忙尝了
尝。竞觉山珍海味一般。我没舍得吃完,留下一个,晚上在宿舍悄悄塞给“磨
桌”。但“磨桌”看看我,摇了摇头。他已执意不吃人家的东西。
王全的老婆来了一趟。是个五大三粗的黑脸妇人,厉害得很.进门就点着王
全的名字骂,说家里断了炊,两个孩子饿得“嗷嗷”叫,青黄不接的。让他回去
找辙。并骂:
“我们娘们在家受苦,你在这享清福,美死你了!”
王全也不答话,只是伸手拉过一根棍子,将她赶出门。两人像孩子一样,在
操场上你追我赶,终于将黑脸妇人赶得一蹦一跳地走了。同学们站在操场边笑,
王全扭身回了宿舍。
第二天,王全的大孩子又来给王全送馍袋。这时王全拉着那黑孩子,叹了一
口气:
“等爸爸考上了,做了大官,也让你和你妈享两天清福!”
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瘦得皮包骨头的“磨桌”,突然脸蛋红扑扑的。有天
晚上,回来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问他哪里去了,也不答,倒头便睡。等他睡
着,我和王全嘀咕,看样子这小子下馆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钱哪里
来呢?这时“耗子”插言:“定是偷了人家东西!”我瞪了“耗子”一眼,大家不
再说话。
这秘密终于被我发现了。有天晚自习下课,回到宿舍,又不见“磨桌”。我
便一个人出来,悄悄寻他。四处转了转,不见人影。我到厕所解手,忽然发现厕
所墙后有一团火,一闪一灭,犹如鬼火,火前有一人影,伏在地上。天啊,这不
是“磨桌”吗!我悄悄过去,发现地上有几张破纸在烧,火里乱爬着几个刚出壳
的幼蝉。“磨桌”盯着那火,舌头舔着嘴巴,不时将爬出的蝉重新投到火中。一
会儿,火灭了,蝉也不知烧死没有,烧熟没有,“磨桌”蛮有兴味地一个个捡起
往嘴里填,接着就满嘴乱嚼起来。我见此情状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两
步,不意弄出了音响。“磨桌”吃了一惊.急忙停止咀嚼。扭头看人。等看清是
我,先是害怕,后是尴尬,语无伦次地说:
“班长,你不吃一个,好香啊!”
我没有答话,也没有吃蝉,但我心里,确实涌出了一股辛酸。我打量着他,
暗淡的月光下,竞如一匹低矮低矮的小动物。我眼中涌出了泪,上前拉住他,犹
如拉住自己的亲兄弟:
“‘磨桌’,咱们回去吧。”
“磨桌”也眼眶盈泪,恳求我:“班长,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我不告诉。”
“五一”了,学校要改善生活。萝卜炖肉,五毛钱一份。穷年不穷节,同学
们纷纷慷慨地各买一碗,“哧溜哧溜”放声吃,不时喊叫,指点着谁碗里多了一
个肉片。我端菜回教室,发现李爱莲独自在课桌前埋头趴着,也不动弹。我猜想
她经济又犯紧张,便将那菜吃了两口,推给了她。她抬头看看我,眼圈红了,将
那菜接了过去。我既是感动,又有些难过,还无端生出些崇高和想保护谁的念
头,便眼中也想涌泪,扭身出了教室。等晚上又去教室,却发现她不见了。
我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便将王全从教室拉出来,问李爱莲出了什么事。王全
叹了一口气,说:
“听说她爹病了。”
“病得重吗?”
“听说不轻。”
我急忙返回教室,向“耗子”借了自行车,又到学校前的合作社里买了两斤
点心,骑向李爱莲的村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
李爱莲的家果然很穷,三间破茅屋,是土垛,歪七扭八;院子里黑洞洞的,
只正房有灯光。我喊了一声“李爱莲”,屋里一阵响动,接着帘子挑开,李爱莲
出来了。当她看清是我,吃了一惊:
“是你?”
“听说大伯病了,我来看看。”
她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屋里墙上的灯台里,放着一盏煤油灯,发着昏黄的光。靠墙的床上,躺着一
个于瘦如柴的中年人,铺上满是杂乱的麦秸屑。床前围着几个流鼻涕水的孩子;
床头站着一个盘着歪歪扭扭发髻的中年妇女,大概是李爱莲的母亲。我一进屋,
大伙全把眼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忙解释:
“我是李爱莲的同学。大伙儿知道大伯病了.托我来看看。”接着把那包硬似
砖头的点心递给了李爱莲的母亲。
李爱莲母亲这时从发呆中醒过来,忙给我让座:“哎呀,这可真是,还买了
这么贵的点心。”
李爱莲的父亲也从床上仄起身子,咳嗽着.把桌上的旱烟袋推给我,我忙摆
摆手,说不会抽烟。
李爱莲说: “这是我们班长.人心可好了.这……这碗肉菜,还是他买的
呢!”
这时我才发现.床头土桌上,放着那碗我吃了一半的肉菜。原来是李爱莲舍
不得吃,又端来给病中的父亲。床头前的几个小弟妹,眼巴巴地盯着碗中那几片
肉。我不禁又感到一阵辛酸。
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李爱莲倒的白开水,了解到李爱莲父亲的病情 是
因为又喝醉了酒,犯了胃气痛老病。我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向李爱莲说:
“我先回去了。你在家里呆一夜,明天再去上课。”
这时李爱莲的妈拉住我的手:“难为你了.她大哥。家里穷,也没法给你做
点好吃的。”又对李爱莲说,“你现在就跟你大哥回去吧。家里这么多人,不差你
侍候,早回去,跟你大哥好好学……”
黑夜茫茫,夜路如蛇。我骑着车,李爱莲坐在后支架上。走了半路,竟是无
话。突然.我发现李爱莲在抽抽搭搭地呜咽,接着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把脸贴到
我后背上,叫了一声:
“哥……”
我不禁心头一热,眼中涌出了泪。“坐好,别摔下来。”我说。我暗自发狠
心。我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卜…。
四
离高考剩两个月了。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说高考还考世界地理。学校原以为
只考中国地理,没想到l临到头还考世界地理。大家一下都着了慌。这时同学的精
神,都已是强弩之末。王全闹失眠,成夜睡不着。“磨桌”脑仁疼,一见课本就
眼睛发花。大家乱骂,埋怨学校打听不清,说这罪不是人受的。更大的问题还在
于,大家都没有世界地理的复习资料。于是掀起一个寻找复习资料的热潮。一片
混乱中,唯独“耗子”乐哈哈的。他恋爱的进程,据说已快到了春耕播种的季
节。
这样闹腾了几日,有的同学找到了复习资料,有的没有找到。离高考近了,
同学们都变得自私起来,找到资料的,对没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个
竞争对手。我们宿舍,就“磨桌”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卷毛发黄的《世界地理》。
但他矢口否认,一个人藏到学校土岗后乱背,就像当初偷偷烧蝉吃一样。我和王
全没辙.李爱莲也没辙,于是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我爹送来馍.见我满
脸发黄,神魂不定,问是什么事。我简单给他讲了,没想到他双手一拍:
“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县师范教书,说不定他那儿有呢!”
我也忽然想起这个茬儿,不由高兴起来。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