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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有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体态匀称,顾
盼有风,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的风格则是水的
样子,也就是说,他让人知道什么是有,什么是在,而她呢,不像他那么抢眼,
不像他那么老想着占地势,让普天下的人,都冲着他鼓掌,她是另外的样子,同
样也是一种标志,因为有了她的样子,这世界才不光是有了,而且才长长地吐出
一口气,活过来了。她的皮毛与他也是不同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
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那银灰的颜
色与这冰雪的天气搭配得极好,是它使这自得疹人的天地间有了一种活意,有了
一种灵气,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这也是一种富贵的品质,因为有了这种富
贵的品质,她就可以和他匹配,他们共同的,与这毫无生机的冰雪世界格格不入
了。
他在前面走着。
她在后面跟着。
中间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他的步子稳健、有力。这是他一贯的步子。但是现在不同,现在他有些犯
躁,步子下得急,有一种故意作对的成分,这样就踢起一道道雪糁子。那些雪糁
子扬起来,在他缃黄色的腹部粉碎开,慢慢洇化入凝止的空气中去了。他这样是
带着情绪的。他在前面走着,有时候停下来,转过他巨大的头颅来看她一眼。他
看她的样子分明也是带着情绪的,用尽可能多的眼白部分。自下而上,狠狠地剜
那么一下,同时在鼻孔里哼一声。
她在他的后面跟着,目光一直是在他的身上的,当然也就完全能够洞悉他的
情绪。她满不在乎,步子轻巧地在棉花絮似的雪地上走着。这也罢了,她反而要
去招惹他,在他用目光剜她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目光去迎着他,迎还不老老实
实的迎,而是带着一丝笑意,是那种顽皮的偏不合作的揭短的笑意。她的眼睛像
所有狼的眼睛一样有点斜,眼斜着,秋水似的深澈和潮润,永远地有着一层雾
气,况且还笑着,这样的眼神,连漫天飚着的雪花都被迷住了,稠稠酽酽飘不动
的样子,哪里还能迎合他,给他赌气的心情制造什么氛围呢?
这样他就更有气了。他发狠地用脚去踢雪,把雪糁子踢得扬起来迷住了眼
睛。他这个样子,使他一点儿也不像一头狼,反而倒使他像了一个不晓世故的孩
子。这一点,他从她忍俊不禁的眼神里完全看出来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
想,不晓世故就不晓世故,孩子就孩子,有什么了不起。他这么想。在鼻孔里又
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他这么想,这么做,那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很肥的
野兔子,它从一丛生着乳白色绒毛的白薇中蹿了出来,在他们的面前仓皇地逃
开。他那个时候正好有点肚饿。他们站在一片雄伟的塔松林子边上,在他们不远
处,有一头灰褐色的雪豹,正懒洋洋地朝树林中走去,而他们的头顶,有一只淡
腹雪鸡,正卧在一株大腹便便的塔松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这一切都使他显
得兴奋起来。他想这太有意思了,他想看我的。他这么想着,埋了头,收了四
爪,微微提起下腹,身体向后坐去,然后一发力,弹丸似的射了出去。
但他并没有捉住那只兔子。她比他快了半拍,在他的前面蹿了出去,她穿花
似的用她灵活的步子在他面前做了眼障,使他奔跑起来失去了速度和节奏。她还
用前爪撩起雪糁子来,去扑赶那只惊恐万状的兔子,使那个踩着死神发梢的可怜
鬼跑出更没有规律的步子来。她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开心。她想和他做一个游戏。
有时候他太严肃了,跟七月间的太阳似的密不疏风。她却总是疯疯癫癫的,喜欢
有更多的惊喜和情趣。如果一定要她来选择,她宁可选择游戏而放弃美味。这当
然和她一贯的不操心生计有关,但是不是可以说,这也和她一贯的快乐心境有关
呢?
兔子是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的。
有时候他真的有点弄不懂她。她是他的配偶,用人的称谓来说,她是他的妻
子。他是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用征服这个词绝对是当之无愧
的,因为他是狼群中最出色的一个。他们结成了伴侣,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
命,共同生活了整整九年,九年的时间,对于狼的婚姻来说真是够漫长了,这其
间,她不知为他操碎过多少次心。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
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她用舌头舔他的伤口,舔净他
伤口上的血迹,把猎枪的沙弹或者凶猛的敌人咬碎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
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去,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El。做完这一
切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守着他。她在他的身边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有
时候她用她那双潮润的眼睛看一看昏迷不醒的他,又看一看不断涌进新鲜空气的
洞IZl。N夜晚,她就不断地嗥叫,以警告企图靠近山洞的敌人。在整个寒气逼
人的夜晚,她咄咄逼人的嗥叫声传遍了整个山野。
但是,更多的时候,不是由她看顾他而是相反,是由他来看顾她的。作为
狼,他们的生存环境是榀当恶劣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与
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得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
来自人类的敌视。这真的很难,可以说太难了。有时候他简商累坏了。他总是伤
痕累累,疲于应战。而她呢,却像个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天敌之外不断地给
他增添更多的麻烦。她太好奇而且有着过分快乐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惊心
动魄险象环生的麻烦为乐事,而唯独不考虑如何去应付和收拾那些麻烦事。他不
得不重复着与环境和强大的敌手抗争。他怒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绝境.把她
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他在那个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
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麻烦更多的是由她造成的,包括他的创伤,但同时,他的
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创造出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说,没有她的任
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现在他在生着她的气。他为了那只兔子而耿耿于怀。他弄不明白她,而她却
还在调笑他,这种情况和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风有些大,雪也有些
大,这让他的生气和她的调笑困难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也都无伤大雅的。
他们走着,有时候停下来,大多时候的停下来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他
停了下来,她也就跟着停了下来。但也有的时候是不同的,有一次是有一只大鸟
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那是一只名字叫做雕鹗的大鸟,它的体长至少有一尺,
黑色的弓形喙,跗盈||:和趾爪上覆盖着厚厚的羽毛,样子十分神秘。它强有力的翅
膀带起了一片雪霰,那片雪霰像一阵迷乱的云似的把它笨重的身体托向了空中。
还有一次是两只杂食类的小鸟,它们闯进了他们的视线内。一只是有着紫绿色金
属光泽羽毛的岩鸽,它行走得十分快疾;另一只是长着沙棕色毛羽的沙鸡,样子
神经兮兮的,它们缩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他朝它们看了一眼,是那种很平
静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很快就走过去了。
他的第三次停下来的时间显得稍许有点长了些。她丝毫没有在意。他停下
来,她也就停了下来,借着他全神贯注地在那儿发呆的时候,东张西望地去打量
四下里快乐的由头。那是一枚齿菊石,它躺在一大片茂盛的野参之间,也许是因
为那一大丛手掌似的参叶的遮掩,它竟没有被大雪淹没。那是一枚十分漂亮的齿
菊石,它的盘壳光滑晶莹,叶部锯齿如浪,缝合线向外翻卷,样子真的就如一朵
绽开着的菊花,或者就像是一滴凝在那里的海浪。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它。
他的样子专注而投入。他被那枚小巧玲珑的古代无脊椎头足纲动物化石给彻底地
迷住了,那一瞬间,他的眼中甚至弥漫出一层温馨的泪光。
他们第四次在雪地里停下来的时候,情况就和前三次完全不同了,这一次他
们遇到了一点麻烦,严格地说,是遇到了一次危险。
危险是来自同类的。那是另外一群狼,大约有二十来只,他们大部分是成年
狼,一个个瘦骨嶙峋,皮毛肮脏,目光呆滞而冷漠,他们就像一群幽灵似的无声
无息地出现在一座小山包上。
他们双方彼此发现的时候先是紧张了一下,等弄清楚身份后又都释然了。然
后他们互相通报了姓名和各自所属的群落。他和她于是知道了.对方属于一个叫
做派的狼群,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狼群,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支。他们这个
群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丰收的日子了,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化整为零,到处
迁徙。他和她互相对视了一下,从对方潦倒败落的样子看他们相信对方的话是真
的。他告诉对方他和她就是一个群落,他和她,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他们的
群落名字叫极,他们曾经也累赘过,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是五个,但是这种现
象只是暂时,一旦孩子长大之后他们就会把孩子赶走,赶到荒原上去,赶到大漠
里去,让孩子成为狼群里新鲜的一族,这种过程匆忙而又短暂,本身就是新鲜
的,他和她为此非常的骄傲。他们不必拿任何别的什么来证明他们自己。他们连
骄傲都是单纯的,无须与别人分享。
属于派那个群落的狼群的小头目是一个名叫夜蛾的狼,他是一头年轻的公
狼,黑色的皮毛,瘦长腿,相貌英俊,他因为领导着二十多匹狼而显得有点儿目
空一切,夜蛾告诉他和她,他的狼侦察到,在二十里路外的大草甸子里,有一大
群转移草场的羊群。羊很肥,天气又是这种夜黑风高的样子,纯粹是在帮忙,他
们不好意思不去大肆劫掠一番。夜蛾说,考虑到他们共同属于狼,同时考虑到狼
的见者有份的老传统,他代表派邀请他和她与他们共进晚餐,也就是说,他代表
派邀请他和她同他们一块去洗劫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
这真是一个具有诱惑性的好建议,对于狼来说,这个建议可以说是太具有诱
惑性了,何况他和她真的有点饿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经有点晚了,雪
是一点也不见小,关键是风尤其的猛烈,这样的天气,如果能有一场风雪之中尽
快的逐猎,以及一只肥美的羊儿做晚餐,那真的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他对风雪之
中的逐猎和肥美的羊儿都很有兴趣。尤其是在他们刚刚失去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的时候。但是他没有立刻向那只名叫夜蛾的狼表态,而是转过头来先看了看站在
一边的她。他发现她和他的反应不一样,她的眼神是冷漠的,有一种比夜蛾更加
傲岸的神情。他立刻明白了她是在拒绝。他想那一群肥美的羊儿真是可怜得很,
她对他们不感兴趣呢,还因为是讨厌了夜蛾,或者是脏兮兮目光冷漠的派们,于
是连他们的邀请都一起讨厌了呢。他这么想着,转过头去,隔着十几步远的风
雪。淡泊地对夜蛾说,不。 ’
夜蛾愣了一下,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夜蛾没有想到他们会拒绝他的邀请。他
没有邀请他们俩去与一群鬣狗或是豺作战,没有邀请他们俩去招惹野猪或是熊瞎
子,他是邀请他们一块儿分享一群和肉没有什么两样的羊儿,他们邀请如果要算
是恩赐也不是说不过去,但是他们却拒绝了。他们样子很淡泊地对他说,不,他
们凭什么?
夜蛾的目光中掠过一道残忍的寒意,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似的把瘦长的腿支楞
起来,从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她。
夜蛾说,不?
他隔着有十几步远的风雪,加上没有在意,开始没有听清楚夜蛾说的是什
么,后来夜蛾又问了一句,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他说,是的,不。
夜蛾说,你们不识抬举。
本来他已经走开了,在他第二次回答它那个不字后,他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地
方,离开这个名叫派的狼群和这个名叫夜蛾的年轻公狼,既然他已经决定了不参
与他们的那场狂欢节,他也就没有必要留在那里了。实际上,他已经转过了他的
身子,朝一旁走开了,但是,夜蛾的那句话却使他站住了,他在风雪之中重新转
过了他的身子。
他盯着夜蛾。说,你说什么?
夜蛾说,我说你们俩是一对不识抬举的蠢东西。
他有些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