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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但儿子似乎听到了,他看见儿子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具有力度
地纠缠着,又像是空空如也。
耶尔古拜牵着老黄牛走到西边的墙角下,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墙壁和牛的一部
分,使牛身有着两样颜色。在光里的那一部分黄着,显得干燥,处在阴影中的部
分却是紫色,显得厚重。牛那么温驯,耶尔古拜用一根指头粗的草绳就牵走了
它。它不缓不急地走着,像是驮着什么极重的担子,又像了悟了什么一样显得旷
达而随意,它和耶尔古拜之间的草绳软软地垂着,其实不是耶尔古拜在牵它,而
是它跟着耶尔古拜走着罢了。它走到墙根下,就像一座山那样稳稳地站住了。阳
光落在它那阔大的脸上,它微眯着眼,不疾不缓,悠闲而舒适地反刍着,显得自
在而受用。耶尔古拜端了一大盆清水来,他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把牛洗一次,这样
老牛像是穿了新衣裳,显得稍稍地年轻与精神了一些。耶尔古拜用一把大刷子蘸
了清水洗着牛身,洗得很是详尽,他还把洗衣粉洒在牛身上,他把牛脖子里的褶
皱用手指舒展开来洗着,把它的尾巴搭在自己的肩上,洗着它的臀部,他把牛蹄
子都洗到了,他把女儿缺了齿的梳子拿来,将牛尾浸湿,然后像好看的女子梳理
自己的长发那样梳着长长的牛尾。牛微闭着眼睛,忘我的享受着对它无微不至的
洗浴,似乎这个被洗着的身体不是它的一样。耶尔古拜把牛洗净,用一条f净的
毛巾擦干它,然后站在远处欣赏它。他很满意地点着自己的头。洗完牛,他就抱
来新铲的鲜草给它吃,看着肥嫩的苦苦菜叶被牛大口大口香甜地吃着,看着牛瘪
瘪的肚子有些夸张地鼓起来,耶尔古拜真是有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喜悦。他对母亲
的强烈的情感与念想都寄托在这牛身上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伺候一头牛,而是
虔诚地侍奉着自己敬重的一位老人。自从举意在母亲的四十祀日要用这头牛时,
他就觉得这头牛已超越了其他一切牛,这头被举念了的牛已有了一种独特的品质
与意义。它将携带使命去拯救苦海中因自己的罪行而受难的亡灵。耶尔古拜有时
用心地洗着这牛,莫名其妙地有着一种感动,有几次更是匪夷所思,他突然想对
着这牛,泪雨婆娑地喊~声娘,这愿望竟是那样强烈,使他几乎不能抑制。他觉
得自己这么多年竟是把牛看轻了,牛有着博大而宽容的心灵,他觉得牛实在是一
种了不起的生命。宰一只鸡怎么能跟宰一头牛相提并论?他真心地觉得,宰一头
品质卓越的牛实在是能免却一份很大的灾难。他一点也不怀疑这头牛对他母亲的
巨大作用。他觉得在举念之后,它就不是在人间的生命了,他一定会归宿到一个
令人向往的地方。一只鸡可以生活在群星后面的天庭里吗?不能的,但一头牛却
能。牛可以凭着它不改的忠厚和善良堂而皇之地走进一切巨大的宫殿之门。因此
耶尔古拜像干着一件神圣的事业那样伺候着这老牛,使它一天一天地健壮起来,
一天一天地年轻起来。耶尔古拜看着,心里有着难以言述的感动与狂喜。当牛大
口大口地吃着鲜嫩的草时,马子善老人偶尔也会走过来,蹲在一旁看牛吃草,他
脸上的表情没有耶尔古拜那样鲜明。他对耶尔古拜说,瞅它这吃,就像它还能活
一千年。然后不待儿子说什么,拿起一大朵肥嫩的苦苦菜,将一片菜叶脆脆地折
裂,立即溢出稠稠的奶汁来,马子善老人皱皱眉,说,晤,这么多的奶。
就这样,四十的日子一天一天像一大团阴影那样悄然地逼近了。
四十日的前三天,晨光给高高的树梢上淡淡地涂了一抹金色。无数的麻雀在
巨大的树冠里异常激越地吵着,让人的心里荡开着一粼一粼很温馨的银波。马子
善老人正在离树冠较近的高房子里精心的粘《古兰经》,经典历时久了,纸质已
经泛黄,而且轻若鸿毛,但上面的字迹却似愈加清晰。突然耶尔古拜跑上来有些
焦灼地说,老牛吃也不吃了,喝也不喝了,昨夜里放在槽里的清水与鲜草原模原
样地放着。马子善的心强烈地一动,他把没有粘好的经典摊开在桌面上有阳光的
地方晒着,自己匆匆随儿子来到了牛棚。牛棚盖在大门的外面,平时看不出,这
一刻才发现这牛棚有着一些缝隙,一些金叶子似的阳光从那些缝隙里照进来,很
短,往往在空间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牛棚里很干净,有着一种促人感动的牛粪
气息。牛安静端庄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穿越了时空明澈了一切的老人。它依然在
不缓不疾,津津有味地反刍着,它平静淡泊的目光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什
么也无意看。它的肚子明显有些瘪。槽里有一盆清水,清得像能生出莲花来,显
然,这水没有动过,盆旁边是草,显然也没有动过,一夜之间,那么鲜嫩的草有
些蔫了。大,你看,这水,它一口都没喝,还有草,都没吃。儿子有些焦灼地
说。牛像是没有看到他们父子俩,它投入而又忘我地反刍着自己的东西。儿子突
然问他说,大,是不是……他知道儿子要说什么,他的鼻腔深处强烈地一酸,喉
头处像硬硬地鲠了一个什么硬物,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带着一股温热迅疾地流下来
了,他连忙转过头,有些踉跄地疾疾地走了出去。El头升高了一些,光星像凌乱
的雪花那样扑面而来,他低下头像在风里面似的走着,上了高房子,麻雀吵得愈
加热烈。他坐在炕边上,两手蒙住脸,感觉泪水在指缝里流出来了。他说不清白
己为什么要流泪,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泪,似乎还有要哭出声来的
欲望。终于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了,心像一个大海那样激情难抑,心里满满地都
是感动。耶尔古拜诧异地出现在f…1口,阳光使他的正面显得很暗。见父亲那样,
他显得有些无措,很快又走下去了。麻雀们不知受到了怎样的打击,轰一声响,
骂咧咧地飞了,余下几只在树里,有些胆怯和猜测地鸣着。马子善老人不能自抑
地哭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像激流那样平缓了下来,心境渐渐宽阔,但那种感动还
是满满地在心里。他有着大病初愈那样伤感而美好的心境。他觉得有些罪过,把
这么了不起的一个生命竞忽略了,竞像畜牲那样役使了它几十年。想起那时候他
打在它背上的鞭子,他觉得愧疚而难过,如果谁用鞭子打他相同的数量以示惩
罚,他一定会很乐意很感激的。还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牛一边拉着犁走一边扬
起尾巴拉粪,当时觉得没什么,渐渐就觉得这真是过于残忍了,我们人连一个拉
粪的机会都不给它,在它拉粪的时候我们还不放过它,还在役使它——哪里知道
它竟是这样一个高贵的生命!马子善老人又想起槽里的那盆净无纤尘的清水,那
水在他眼前晃悠着,似乎要把他的眼睛和心灵淘洗个清清净净。那是一盆怎样的
水啊。在那样清澈的水里,果真有一把银光幽幽的刀子吗?记得老人们都讲过
的,说牛这样的生命是大牲,如果举念端正,把牛能用到好路上,那么,这头牛
在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前,会在饮它的清水里看到与自己有关的那把刀子,自此就
不吃不喝了。显然,这头不吃不喝的老牛是看到自己的那把刀子了,就在它面前
的那盆清水里看见了。马子善老人真切地觉到一种难言的强烈的震动,他那样不
能自禁地要为此流一些眼泪。
过了一天,过了两天,牛还是不吃,盆里的水有些浑了,革也蔫得像野风吹
过一样,牛肚子触目惊心地瘪了下去。两个后胯那里有着两个深坑,里面可以卧
两只母鸡了。但牛依旧静静地立着,双眼微闭,依旧在轻轻地反刍着。没有什么
可以质疑的了。这了不起的生命,它竟然这样韬光养晦,竟为人役使地度过了自
己艰辛的一生。马子善老人心里有了一种驱之不散的肃穆。只要他一闭眼,在他
内部的视野里,就有一盆清得让人像涟漪那样微微颤栗的水,在这水里,慢慢就
会生出一把世所罕见的刀子,在清水的深处像一种暗藏的秘密那样不断地向你闪
耀着银光。马子善老人感恩地点着自己的头,泪水在他的脸上流着,他喃喃说,
你比我强,你知道你的死,可是我不知道。他记得老人们讲过,像牛这样的大
牲,看到清水里的刀子后,就不再吃喝,为的是让自己有一个清洁的内里,然后
清清洁洁地归去。原来是这样的一种生命!这两天里,飞散的麻雀又聚在树梢J:
了,马子善老人把翻阅破了的经典精心粘好,放在桌面上,大大的玻璃窗上,阳
光照进来,像金子那样的阳光落在大大的桌面上,落在摊开的古老的经典上。
马子善老人坐在高房子外面,纷乱的麻雀声像阳光下的雨泡儿那样明明灭灭
个无休无止。他浴在阳光里,想起他年轻的时候,老牛也还不老,也还年轻。和
他一般有着暴烈的脾气,不时就将自己那样一个健壮而沉重的身子腾起在半空,
在半空里有力而又极度紧张地扭曲~下,它后面还是拖着犁的啊,就将地犁得乱
七八糟,马子善老人欣慰地想着这些,喃喃说,原谅我吧.咱们都有过年轻的时
候嘛。然而最令他伤痛不已的是,牛知道它的死。他贵而为人,却不能知道。
明天就是四十祀日了。这些日子阳光总是出奇的好。人总觉得自己是被置身
在一个阳光的世界里。耶尔古拜拿了一把刀子来给他磨。刀子足有一尺多长.长
久地不用,上面已生了红锈。但刀子是可以磨得锋利的。他借了村里最好的磨石
来,灌了一铜汤瓶清水,把清水倒在磨石上,磨石上就像显出了一篇碑文。他想
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好,红锈在清水里像血丝那样迟疑地流动着,他想他一定要把
刀子磨出银子那样的光来。他突然想牛在清水里看到的刀子,是自己磨的这一把
么?一定是的,还能是哪一把呢?因此一定要把手里这把刀子磨得和清水里那把
一模一样,不然就对不起那不凡的生命啊。他一边用力地磨着刀子.一边看见自
己的眼里有亮亮的东西掉下来,溅到青青的磨石上和耀眼的刀刃上,儿二F走过来
对他讲什么,他不抬头,儿子就走了。
那天夜里星星密缀了天空,使整个天空显得沉甸甸的。没有风,偶或撞到极
细微的一丝,倒给人一种担心与警觉。夜深的时候,马子善老人顶着满天星光悄
然钻到牛棚里去,直到寺里喊邦克时才钻出来,他的脸有些苍白。那时候星星已
落掉不少,像被摘去果子的枝头那样,天空显得比深夜时轻渺了许多。耶尔古拜
已经起来扫院子了。马子善老人对他说,家里的事你看着弄吧。我去县上买些调
和之类的东西。耶尔古拜说大今儿你不能走啊。老人不答他的话,拿出一条很白
很厚的毛巾来,说,宰的时候用这个把眼睛蒙上。耶尔古拜说,大,今儿你不能
走啊。但马子善老人走了。一直到了日落,他才回来,他的脸总之是有些苍白。
他先到牛棚里去转了一圈,然后他像是下了一个决心,他走进门里去了.但是他
很快站住了,他看见一个硕大的牛头在院子里放着,牛头正向着他,他不知道牛
的后半个身子哪里去了。他觉得这牛是在一个难以言说的地方藏着,而只是将头
探了出来,一脸的平静与宽容,眼睛像波澜不兴的湖水那样睁着,嘴唇若不是耷
在地上,一定还是要静静地反刍的。他有些惊愕,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张颜面
如生的死者的脸。
页数=355
SS号=116
出版日期=2000。9月第l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