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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四倒有点不好意思,说:“不喝,不喝,我喝过了。”
四斤儿将酒杯塞到他的手上:“你是什么酒量我还不知道,你品品,我这大曲怎么样?”
曹老四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接过酒杯,先是浅浅地抿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品味着,接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这酒还可以,还能喝,还能喝。”其实,曹老四是真正的嗜酒,除了特别差的红薯干酒,他说喝了头痛,其他的酒他根本品不出好坏。
喝完酒,他好像忘了到四斤儿家是来干什么的,对四斤儿说:“你慢慢喝,你慢慢喝,我到后院去看看我的车胎气够不够,明天还要起早。”
曹老四喝得再多,有一件事是不会忘记的,那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到后院检查一下他的板车车胎。拉板车的,最怕爆胎,也怕车胎跑慢气,哪怕是一颗小石子,一枚圆钉或一根大头针,把车胎扎了一个细小的孔,车胎就会一丝一丝地跑气,一夜下来,车胎就瘪了,所以每天都要检查,用手按按车胎,用口水试试气门嘴漏不漏气。车胎一定要在晚上睡觉前检查好,如果到第二天早上再检查,就耽误了一天的工作。有时候,曹老四实在喝多了,翠兰就要去帮他检查一下,反正每天这件事不能省。
曹老四一摇一摇地往后院走,穿过三进的厅堂,再穿过雨廊和通往后院的小巷,就进入了后院。他走到放板车的地方,正弯腰想检查气门嘴,突然板车动了起来,喝得有点多的曹老四大叫:“谁?谁呀?出鬼了啦?”有一个黑影正在推他的大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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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把曹老四吓了一跳的,是住在后院的赵大队长。他说曹老四的大板车挡道,他要把它移动移动。后院除了曹老四的板车,还有孙拽子家的两部板车,几乎把整个后院都占满了,放不好就会挡道。
后院就是齐府的后花园,因为市商业局的办公大楼占用了后花园的一大半,剩下的就不大了。
听到黑影说话,曹老四才知道是赵大队长。他检查了板车的气门嘴,就往家走,一进门就对翠兰说:“操,这山东侉子吓我一跳,还以为遇上鬼了呢。”说着就上了床。
翠兰听他说鬼,紧张地问:“遇上什么鬼了?啊,遇上什么鬼了?”
曹老四迷迷糊糊地说:“没——事,是山东侉子。”
“山东侉子?”翠兰还没弄清楚曹老四说的是什么,曹老四已经鼾声不断了。
宜市地处长江以北,但这里的人都以南方人自居,把北方人称为侉子。老宅里住着两个侉子,一个山东侉子,一个河南侉子,两个人是死对头,而且是革命的死对头。
山东侉子是赵大队长,大名赵铁柱。老宅里的人都称他赵大队长,这是对他的尊称。他本人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喝了酒以后他会说:“赵铁柱,这个名字我不喜欢,爹妈起的,农村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希望我像铁柱一样的结实,其实就是希望我健健康康地活着。在我们北方,往天上扔一个土疙瘩,掉下来肯定会砸着一个叫铁柱的人,哪能个个都健康地活着?”赵铁柱还是喜欢人们叫他赵大队长。
赵大队长是山东胶东人,他把“人”说成“银”,比如说:“你这个银(人),不系(是)个好银(人)。”赵大队长有一副北方人的威猛,就像电影中游击队队长的样子,身材高大,腰板笔直,留着小胡子,说话时两手叉腰,给人一种随时拔枪的感觉。
赵大队长抗日战争时担任过县武工队大队长,解放初期又担任过土改工作队大队长。这两种大队长,手上都有生杀大权。他也确实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
赵大队长一九三八年就参加革命了,在抗日战争中出生入死,参加过铁道游击队,后来担任了县武工队大队长。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后,已经解放了大半个中国,占领了很多城市,这就需要很多干部来建立新政权。于是,从老解放区和部队抽调大批干部,跟随大军南下。因此,在中国的词汇中,多了一个“南下干部”。赵大队长一九四九年四月来到宜市,住进了老宅,就没有继续南下。后来,成立军管会,建立新政权,肃清反革命等等。再后来,进行土地改革,他担任了土改工作队大队长。老宅里的人称他赵大队长,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土改”主要是农村土地改革,简单说,就是把地主、富农的土地分给穷苦的农民。赵大队长本身也是穷苦农民,贯彻这个政策是完全彻底的。问题在于,他在“土改”中犯了一个错误,犯的是“生活作风”错误。他“搞”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后来成了他的老婆。至于为什么会因此给他那么重的处分,一直是个谜。有人说,是因为他在老家结过婚,而且有孩子。有人就反驳说,那时多少干部都换了老婆,至今不是仍在高位?也有人说是赵大队长革命意志衰退,经不住引诱,在“土改”中搞了地主的小老婆。但大家更不信,那个让他犯错误的老婆,孩子们喊她赵姨,一直在建筑公司的施工队做泥瓦工的助手,每天往高高的脚手架上挑砖和泥。她长年累月都在露天工地上,皮肤晒得很黑,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肩膀上缀着厚厚的补丁,怎么看都像个修红旗渠的铁姑娘。惟一可疑的是,赵姨比赵大队长年轻得多,可能要差个一二十岁。
赵大队长退休前的职务仍然是个大队长,建筑公司施工大队的大队长。可当时的市长,曾经是赵大队长的副手,土改工作队的副队长。所以,赵大队长喝完酒,敢喊着市长的名字骂人。
后院原来是齐府里厨师、粗佣、水夫们住的地方。赵大队长竟住了大半辈子。他在这里生了三儿一女,建立了一个大家庭。他的岳母,以及岳母的大女儿——他的大姨子一家也和他住在一起。两家人像一家一样。
赵大队长毕竟是个老革命,老宅里没有几个人在他的眼里,只有成虎受到他的信任。这天,他穿过那一人小巷,站在巷口,冲三进扯着嗓子喊:“小成,小成,小成在家吗?”
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住在成虎楼下的月清伸头了,她家有一个窗户朝着后院,直对着那个一人小巷。月清说:“小成好像还没回来。赵大队长你找他有事吗?”
赵大队长嗯了一声说:“是,他回来后,你告诉他一声,让他到我家来一趟。”
月清是个好性子的女人,她说:“好,小成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赵大队长谢谢都没有说一声,转身就回去了。
他前脚走,成虎后脚就回来了。
三进二楼的楼梯紧挨着月清家的墙,月清家的墙是一层薄薄的木板,楼梯也是木楼梯,楼上的人上楼下楼,月清家都能听见。在一起住了几十年了,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
成虎回来的时候,月清听到了脚步声,就在房间里喊了一声:“小成吗?”
成虎站在楼梯上答应:“是我。”
月清说:“后院的老赵来找你,叫你去他们家一趟。”
“哦,知道了,谢谢你。”
成虎放下包,马上就下楼了。成虎和赵家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他和赵大队长的二儿子赵大志是同班同学,而且非常要好。赵大志在武汉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回家很少,总是托成虎代为照顾他们家。赵大队长一家,也把成虎当做自家人,赵大志的弟弟都喊成虎“三哥”,因为成虎比二哥赵大志的生日小。
赵大队长的大姨子,也就是赵姨的姐姐正在后院收衣服,远远地看见成虎,就问:“是小成吗?”
成虎答应了一声:“大姨,是我。”
大姨说:“小成,我问你一件事,来,到我家坐一会儿。”说着,就把成虎往家里拉。
这时,赵大队长听见成虎来了,就喊了一声:“小成来了?”
大姨和赵大队长住对门,赵大队长一家住在东面,大姨一家住西边,中间是通后门的过道。
大姨把成虎拉到家里,问:“小成,你是记者,消息灵通,这老宅拆迁的事,怎么一直没有动静呢?”
成虎说:“据我所知,现在还在规划之中,规划一定,就要调查摸底,然后和原住户谈判,谈判好了才能拆迁啦。”
大姨说:“哎哟,早点拆吧,这房子一天都住不下去了。”
成虎说:“恐怕不会那么快,牵扯到这么多住户呀。”
大姨又问:“小成啦,像我们家和老赵家,能分几套房呢?不会把我们算成一家吧?”
这是大姨的一块心病。她二妹和赵大队长结婚后,她们全家都跟着住到老宅的后院来了,所谓全家也只有姐妹两人和她们的母亲。直到现在,在房管所的登记上,只有赵铁柱一个人的名字,而没有大姨和大姨夫的名字。所以她一直担心拆迁后只还给他们一套房。
大姨说:“唉,老太太死后,我们就是两家人啦。老赵家三儿一女,全都成人了,房子怎么还不够住,不会把我们和他们家算成一家吧?”
成虎抬头看见墙上挂着大姨的母亲、赵大队长岳母的照片,这位老太太善良一生,却没有善终。大姨的话,他都没听见。
赵大队长与他的岳母年龄相差无几。“文革”中,赵大队长受到冲击。赵大队长所在的建筑公司,是造反派闹得最厉害的单位。有一天成虎上街,看到建筑公司的造反派把公司里所有的“走资派”都押在大卡车上游街。每一个人胸前都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罪行,名字上还用红笔重重打了叉。
成虎看见赵大队长也在车上,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着“道德败坏的赵铁柱”。在成虎的心目中,赵大队长可是一个英雄人物,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出生入死的老革命老八路。
成虎小时候喜欢听两个人讲故事,一是听曹老三讲武侠故事,一是听赵大队长讲战斗故事。曹老三讲的是武侠书上的,是别人的故事,赵大队长讲的则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更吸引成虎。夏天乘凉的时候,成虎看到赵大队长身上有好几个伤疤,印象最深的是他右腰上的枪眼,从前面打进去,从后面穿出来,一前一后两个圆圆的紫色疤痕。成虎还看见过他的军功章,有十多块。他对赵大队长充满着崇敬。就是像赵大队长这样的,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今天的新中国。今天,怎么会把他们五花大绑着游街?
游街的车开得很慢,成虎一路小跑地跟着,眼睛直直地盯着赵大队长。尽管成虎那时才十来岁,可无论赵大队长胸前的牌子上写着什么,无论高音喇叭里怎样控诉他的罪行,成虎根本就不信。他一直就这样跟着,赵大队长看到了成虎,又无奈地把头垂得更低,汗水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成虎难过得直想哭。
可给成虎更大的冲击是游行结束以后。成虎跟着卡车进了建筑公司的院子。他看到了揭发赵大队长的大字报,感觉一股鲜血直冲到头上,人都有点蒙了。
大字报上说,赵大队长和他的岳母胡搞,最后又娶了人家的女儿。后来造反派还把大字报贴到了赵大队长家的窗下。赵大队长的岳母,这位六十来岁的老人无法自辩,她用自己的方法处理了这件事。
那天早上,她给家人烧好了早饭,脱下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盖在熟睡的小外孙身上,走出后门,撕光了墙上的大字报,扔进后街的公共厕所,然后在厕所里上吊了。这是成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人的死。他陪着赵大志给外婆送葬的时候,大志怀里抱着那件旧棉袄,他要给外婆穿上,他说外婆上路的时候太冷。大志一路凄惨地喊着外婆,在坟地久久地跪着不起来,成虎也一直陪着跪着,泪流不止。
老奶奶死后不久,赵大队长就被放了回来。他那原先黑黑的小胡子全部变成灰白色的了,像挂在嘴唇上的一串鼻涕。
一九八八年,赵大队长早已落实了政策。听说后来还补了他在“文革”中被停的工资,待遇上也有很大的改变,但没有给他解决新房子,他们一家,或者说两家仍然住在老宅里。赵大志那善良的外婆,如今只留下一张照片挂在家中的墙上,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挂在大姨家里。
成虎看着老奶奶的照片,心里感慨万千。
这时,赵大队长走了进来,他要问成虎的和他大姨子一样,也是拆迁的问题。
老宅里还有一个河南侉子,叫孙拽子,住在后花园旁由过道改成的屋子里。孙拽子早先是个国民党军官,跟共产党打仗时掉了一只胳臂,后来成了历史反革命,坐了十几年牢。刑满释放后,又回到老宅,在搬运公司拉板车,每天在赵大队长家门口来来往往。
早先,赵大队长看到孙拽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