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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想着,赵大队长气越来越大,老八路如今过得连个摘帽反革命都不如。他伸手把孙拽子的板车一直推到他们家的门口。两只车把向上翘着,像两个大炮的炮口,以一肩之隔的距离直对着孙拽子家门口。赵大队长感到向国民党开炮之快,拍拍手上的灰,回家睡觉了。
那天夜里,正好没有月亮,后院里黑漆漆的。喝醉酒的孙拽子半夜出来小便。拉开房门,一头就撞在车把上,仰面倒在地上。丘碧霞出来扶他,一出门也被另一只车把撞倒了。
丘碧霞的惊叫,赵大队长当然听见了。他知道是自己干的好事,赶紧悄悄地把板车推回原位,等大家纷纷赶到后院,他已经回家睡觉了。
丘碧霞后来也明白他们两口子是撞在自家的板车上,先是纳闷,接着就怀疑是有人搞的鬼了。一连多天,丘碧霞有空就站在院子里骂人,以泄心头之恨。
丘碧霞骂人不误事,她可以一边干活,一边骂人。被板车撞了以后,她整整地咒骂了七八天,一直骂到脸上红肿消退。
赵大队长和成虎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个人,一生明人不做暗事,可这次就是这么糟,被人咒骂了这么多天,骂得头昏脑涨的,还不能回击。妈的,这要是在抗日那会儿,我一枪毙了她。”
成虎说:“赵伯,算了,别往心里去,你也确实把孙拽子给害苦了。”
赵大队长说:“是他把我害苦了,他一家把整个院子都占了,一占就是这么多年。原来我不想计较,想想这是他们一家糊口的工具。可现在,分房的时候我就要吃亏了,要吃大亏了,我不能不计较了。”
正说着,他的三儿子赵大成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来了。大成穿一件米色的西装,腰身收得紧紧的,内衬白底紫花的衬衣,下着淡黄色的西裤,还披了一件棕色的风衣,蛤蟆太阳镜的商标还贴在镜片上。
成虎看着他笑了,他知道大成这一身只有那个蛤蟆镜可能是新的,但那商标肯定是假的。此外,全身上下都是旧货。赵大成说自己在做生意,其实他是受几个倒腾旧西服的个体户的雇佣,到福建去运货押货,雇主中有一个就是杜媛媛。赵大成最乐意干这种活,游山玩水,还方便交女朋友。赵大成毕竟是在劳动人民家庭长大的,上中学的时候,每到寒暑假,他都跟哥哥们一起到建筑工地帮母亲顶班,分担母亲一份辛苦。后来,大哥工作了,二哥要考大学,他一直坚持干,直到他毕业后去农场。他自小能吃苦,做事也认真。
大成进了门,看见成虎坐在床前,就笑笑说:“三哥来了。”然后从包里拿出来一条“555”牌的香烟,递给父亲:“爸,我听说你摔了,就日赶夜赶地赶回来了。”
赵大队长把烟往床上一扔,说:“知道我抽不惯这种进口的香烟,你就是买着自己抽的,假装送我。”
大成也不尴尬,从床上拿过来,说:“要不,三哥拿去抽?”
赵大队长说:“你知道你三哥不抽烟。”
大成就自己将烟收了,说:“那我待会儿上街去给你买一条锡纸包的牡丹。”抽什么牌子的香烟,能表明一个人的生活水准。大成要给父亲买牡丹牌香烟,是要说明他有钱了。
“爸,听说这房子要拆了,你可不能总躺在床上啦,我要结婚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大成身后还站着一位衣着同样鲜亮,个子不高的姑娘,低着头,红着脸。
在这个时候赵大成突然说他要结婚,成虎感到很诧异,朝那小姑娘点点头。赵大队长却很平静的样子,一言不发。
大成见父亲没什么反应,便拉着那小姑娘的手说:“走,见我妈去。”就朝厨房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赵大队长说:“爸,这回可是真的啦,她怀孕了,没有房子你让我把孩子生在院子里?你要去找找你的那些老战友,走走关系啦!现在做什么都要走关系。”他拉着那小姑娘往里走,小姑娘被动地跟着他,转身朝成虎笑笑。
这时候,赵大队长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成虎说:“我托你办件事。不要告诉赵姨。”
成虎问:“行,什么事?”
赵大队长从床垫下面窸窸窣窣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五元一张共六张三十元钱,递给成虎说:“我腿摔断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床。麻烦你,按照信封上地址,帮我把这三十元钱寄出去。”
成虎接过钱和信封,只见信封上写的是山东莱西的一个什么村。赵大队长说:“汇款人,不要写我的名字,就写‘知名不具’。”
成虎不解地看着他,这时,赵姨从厨房里走出来了:“老赵啊,你儿子要结婚啦!”
成虎赶紧把钱收起来,和赵姨搭讪了几句,起身离去了。出门的时候,听到赵大队长一声长长的叹息。
成虎帮赵大队长把三十元钱寄走了。那时候三十元钱对一个普通市民来说也不算少。赵大队长一个月的工资和各种津贴,加起来也只有二百多元。成虎看见那只发黄的信封里,有一叠汇款收据存根,都是“知名不具”,表明赵大队长已经寄了很长时间了。
第二天,成虎把寄钱的收据送给赵大队长。这天艳阳高照,后院里撑满了竹竿,竹竿上挑满了被子。
赵家人也把赵大队长抬到了院子里晒太阳,他窝在墙根儿,坐在一个旧藤椅里,那只上了石膏的腿架在一只方凳上,身上仍盖着那件旧军大衣,眼睛眯着,半睡半醒的。成虎走到他跟前,发现他的胡子几乎全白了,仍是那种灰白,像冬天原野上经过无数次霜打的枯草。
赵大队长睁开了眼睛,将旁边一张小板凳上的茶杯拿开,说:“你来了,坐坐。”
成虎说:“钱已经汇了,这是汇款收据。”
赵大队长说:“哦哦,放这儿,放这儿。”将信封接过去,马上塞到胸前的口袋里。
成虎说:“赵伯,下个月您要还不方便,我再帮您汇。”
赵大队长说:“唉,下个月不知道还有没有钱汇哟。大成那小子跟我闹,不知他在哪儿听到,这次拆房还房,如果要想多要房,可以花钱买。他要我帮他买一套新房,我哪里有钱?”
成虎说:“我也听说了,这次拆老宅,各家按已有面积还新房,要想多要,需另外补钱。”
赵大队长愁容满面地说:“房,钱,逼死人啰!”
成虎问:“赵伯,老家还有什么人需要你每月补贴?”
只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造孽哟!”说完直摇头。
成虎听出这中间有难言之隐,赵伯不说,他也不好问,只好默默地陪坐在旁边。
也许是阳光太强,也许是根本就不想把眼睛睁开,赵大队长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对成虎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前几年搞冤假错案平反的时候,我们家乡来了几个外调的人员,调查四三年抗战时候的一件事。”
这件事,让成虎听得心灵震颤。
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是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赵大队长在家乡担任武工队大队长。他们家乡紧靠铁路边,是日本鬼子和八路军拉锯的地方,白天由日本鬼子占领,晚上鬼子撤回炮楼,八路军又来了,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八路军在村里建立了堡垒户,掌握着村里的实权,但鬼子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也在村里安插内线,于是八路军又把内线安插到鬼子的炮楼里面去。因此,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斗争非常残酷,稍不小心,就会有人头落地。用赵大队长的话说:“难啦!银(人)心隔肚皮呀。”
武工队除了打鬼子,还要清理内部的叛徒。
有一次,一个照顾八路军伤员的堡垒户连同藏在他家里的伤员,被鬼子抓走杀害了。不久,炮楼内线传来的情报说,是一张盖着某村村长私章的纸条,向鬼子报告了伤员的消息,但他不知道是哪个村村长的章。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正在家睡觉的赵大队长听到有人跳进了院子,立即爬了起来,从枕头下抽出手枪。这时听到门上有两长两短的敲门声,是自己人敲门的暗号,交通员来传达上级的密令。上级命令赵大队长去严惩叛徒,这叛徒竟是他的大舅子。大舅子是邻村的村长,向鬼子告密的纸条上盖的就是他的私章。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来人说当天夜里一定要执行命令。
为了革命,赵大队长不是第一次杀人,但那杀的都是敌人,现在却是去杀自己的亲人。穿衣的时候,他一阵一阵地发冷。但他心里明白,别说是大舅子,就是自己的亲爹亲儿子也得执行。他带上枪立即出发了。
出门的时候,老婆还给他披上棉袄。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丈夫要去杀自己的亲哥哥。
走到院子外面,门口还有几个人,大家一句话也不说,就出发了。赵大队长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几个武工队员跟在他身后,只听到“沙沙”的脚踩枯叶的声音。他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大舅子的家门外,站在窗台边轻轻地喊了几声。
尽管是在深夜,大舅子很快就披衣出来了,见是妹夫,就问:“有行动?”
“是。”赵大队长只说了一个字,转身就走。
大舅子二话没说就跟上了。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仍然只有“沙、沙、沙”脚踩枯叶的声音和风刮着树叶“哗啦啦”的声音。村长一句话也不问,默默地跟着走。
走到村外一个破窑口,赵大队长突然停下来,大舅子没止住脚步一下子就撞在他身上。赵大队长顺势捂住了他的嘴,后面的人立即一拥而上,把村长结结实实地捆上了。从头到尾,村长也没有说一句话。
赵大队长对成虎说:“不是用枪打的,怕惊动了鬼子,因为鬼子的炮楼离得很近,是用绳子勒死的。勒死以后,将尸体一直拖到鬼子炮楼的出口,还在尸体上放了一张写着‘这就是叛徒的下场!’的纸条。然后,我回到家又和老婆睡在一张炕上。”
赵大队长说:“那时候革命就这么残酷,六亲不认!”
但是,赵大队长的后半生却一直为此而惴惴不安。
前几年从老家来了几个搞外调的同志,把这个案子翻了个底朝天。
原来,当村长的大舅子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他就刻了一枚私章挂在腰上,有事就盖上,证明他同意。
出卖伤员和堡垒户的叛徒知道炮楼里一定有八路军的内线,为了不暴露自己,谎称告密的字条是出村的路条,要村长盖章。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舅子稀里糊涂地盖了章,为此把命送了。
多年以后,真正的叛徒被抓了,在审讯中把这件事供了出来。可办案人员竟然将材料放进档案,让它石沉大海了。直到“文革”后平反冤假错案因为别的案子查案卷时,带出了这份材料,大舅子的冤案真相才大白于世,当地就给他平了反。这时,他的老伴已经双目失明,身边又没有儿女,生活非常凄苦。
杀死村长的命令是上级发出的,赵大队长只是个执行者,可他毕竟是亲手杀死了大舅子,当从外调同志的口中得知这个情况后,他的心立即抽起来般的疼。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怎么办?于是,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每月从自己不多的工资里省出三十元钱,寄给大舅子的老伴。每月挤出的三十元,几乎改变了赵大队长的生活。因为他的工资每月交给老婆以供家用后,剩下差不多就只有三十多元。这种拮据,使他有一段时间甚至悄悄捡过别人的烟头抽。
在战争年代,赵大队长不止杀了一个人。战争哪有不流血的?赵大队长曾经理直气壮地想:战场上,我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我,杀我的同胞和同志。
对于亲手杀死大舅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赵大队长内心的一个隐痛,那毕竟是自己的亲戚。但他一直以自己是维护革命利益的来安慰自己,因为自己杀的是人民的敌人。后来,却突然发现,一切都是错的,自己错杀了一个同志,错杀了一个亲人。
他的内心永远背上了包袱,这个包袱要一直跟着他进入坟墓。
还是那句话:革命是残酷的。
听了赵大队长的故事,成虎心里像塞了一块脏抹布堵着,憋得慌,又呕不出来。因为一个偶然,错杀了自己的亲人,又因为一个偶然,把错杀的真相翻出来了。不揭开这个历史的真相,对大舅子是残酷的;揭开了这个历史的真相,对赵大队长也是残酷的。虽然历史并不会要赵大队长承当责任,但良心的不安,将残酷的折磨着他的余生。在每月那微薄的工资中,挤出三十元钱寄给死人的遗属,可以使他的良心得到一点安慰,但是,历史的错误,他承受得起吗?应该由他来承受吗?
这个逐渐走向暮年革命了一辈子的赵铁柱,本来就因为儿女众多,住房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