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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释迦的法也不免疏缺。因为印度人虽知有空色,而不知有阴阳。印度人惟曰因缘,然而因缘是幻妄。释迦破之,而承认因缘之外有法。论师继之,更把因缘破尽了。而不以为此外尚可有法。玄奘游学印度,正当论师时代的晚期,他乃弥缝释迦的有法与论师的无法,结合两说,提出了一个「万法唯识」的主题。玄奘以为虽然十二因缘皆是妄识,但是八识并非皆妄。所以法还是有,但法是与阿赖耶识为一。玄奘的唯识论是对印度佛教的一个革命。
但是阴阳这一关不通过,法的问题毕竟亦难圆满解答。到了中国的禅宗,以机说法,机不是依于因缘,这样就一下子解除了从来佛教的对因缘的困惑。而肯定有万物之机,亦就是极明确地肯定了法了。这里盘山禅师说的「三界无法」,不是印度佛教所说的有没有法,而只是一个廓然豁然的意思。所以雪窦禅师颂此则:「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当然是三界有法。
这法,依照现代一位先知者的用语,就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一、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法则。二、阴阳法则。三、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统一法则。四、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统一法则。五、循环法则。禅宗虽然没有知道得这样明白,但那未觉亦有未觉的好。
再说何处求心?世界古文明国皆知有心。心非心脏,而是大自然的意志中心。此意志是未有名目的意志。万物皆有其中心。亦即是万物皆有生,皆有心。虽如水石,亦是有生的,只是有生而未有命。水石亦有心,是能感的,只是未有识。而如动植物则有生又有命。命是细胞之有核,所以人有丹田。丹田称为命门,位置在脐下。息在丹田,而意志则在心。心的位置在于人体的最中心,相当于心脏处,但不是心脏。人有感有识。识在于全体,而总于脑。感亦在于全体,而总于心。脑是有而心则是无,惟无可以制有,是心在主使脑的活动。
丹田与心皆非可以生理解剖求得,但丹田是武术练气功者可以击腹示人。唱平剧的嗓子也是从丹田出来的。皆是证明。惟有心的所在无法证明。但心是有的,则可得证明。我与水石都能相感,此是因为我与水石皆有心。八识的前五识是在眼耳鼻舌身,第六是意识,在脑。第七末那识,是在丹田。第八阿赖耶识则是在于心了。识亦即是感。八感的前五感是在眼耳鼻舌身的神经。第六感是在脑神经,第七感则在丹田,不需神经,第八感在心,当然更不需神经。
中国人又说魂魄,印度人说的末那识即是魄,阿赖耶识即是魂,日本古事记说奇魂幸魂,奇魂即是魄,幸魂即是魂。魄宿于丹田,魂宿于心。丹田是阴,而心则是阳。心的最简明的证明,还是汉文明的文心与诗心。
所似何处求心,并非说无心。雪窦颂此别的全文共六句: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白云为盖,流水作琴。
一曲两曲无人会,
雨过夜塘秋水深。
那说的还是有法有心,有一种繁华。
第三十八则 风穴铁牛机
举:风穴延昭禅师在郢州衙内,上堂云:祖师心印,状似铁牛之机,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时有庐陂长老出问,某甲有铁牛之机,请师不搭印。穴云:惯钓鲸鲵澄巨浸,却嗟跬步骤泥沙。陂伫思。穴喝云:长老何不进语?陂拟议,穴打一拂子。穴云:还记得话头吗?阪拟开口,穴又打一拂子。牧主云:佛法与王法一般。穴云:见个什么道理?牧主云:当断不断,返招其乱。穴便下座。
先时看过一篇小说,讲印度的一个王子学道归来,还要通过师父给他的试验。他师父化为善恶二身,命他斩恶活善,他迷于辨别,不忍下手,而时机已过,他遂被师父一剑斩了。此王子是与其错杀善人,宁可自己被杀,以此而得成道。但是有一读者投笔批评,说那是婆罗门的哲理,倘是汉民族的刘邦,他会当机立断,一刀砍去,斩对了是天幸,斩错了也是天意。这纔是历史的响亮。
风穴禅师问: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答案当然印是。印对了是天幸,印错了是天意。没有得可以拟思的。所以庐陂拟思该印?不印?连被师喝,连被打两拂子。还是那牧主晓得说「佛法与王法一般」的严,死生在于一发之机。牧主是当时的地方长官主开这个法会的。禅师因又考他一考:你见个什么?他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禅师遂下座,因为今天的问答已不虚过,庐陂虽不行,但至少旁边有一人是悟得了。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擒得卢陂跨铁牛 三玄戈甲未轻酬
楚王城畔朝宗水 喝下曾令水倒流
是非成毁系于一发之际,是可以一声号令,拔赵帜易汉帜,大风吹历史的洪波,使之改变流向的。
第三十九则 云门金毛狮子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清净法身?门云:花药栏。僧云:便恁么去时如何?门云:金毛狮子。
记得是司空图的诗有:「僧院药栏静」,我却想给他添上一句:日午花影正。此时旁边走过一个来礼佛的女孩子,她就是清静法身。殿门上雕刻有狮子捧绣球,阶陛上立着一只小花犬响亮的吠得两声三声。这一切只因为是在佛地。倘若下去到了人寰,该是一声霹雳,皆成强风急雨吧?
云门禅师说的就是这样的境界。我的也许是误会,但历史上的大事往往误会倒是正解。情人的说话,即每每误会成了正解。英雄是冤屈了人家亦像林黛玉的冤屈了贾宝玉,这里有着一种天地不仁的锋芒。
原来清净法身即是满蓄着危险的。红楼梦里写大观园裹暑天晌午纔过,贾宝玉一人走向园中,只见树阴匝地,蝉声噪耳,凤姐王夫人她们都在歇午觉,各处都悄悄的。只见守候在廊下的几个小丫头也都前仰后合的在打盹。这就是佛说的清净国土么?中国是说仙境,是好得叫人胡涂。而贾宝玉却冒冒失失的去连场闯祸,先是他惹得王夫人扬手打了金钏儿一记耳括子,他跑了出来,还有闲情去隔着花阴,看一个女孩儿家痴痴在地上用枝划字,以致被骤雨淋湿了一身,跑回怡红院打门又踢了龚人。
贾宝玉的闯祸都是好的。红楼梦写的这一段情景,可说亦是写的究极的自然静极思反,生出造山造海运动,与仙人的在天上闯祸被逐下凡,开启了世界的历史,即皆可比清静法身恁么去时,却出来了金毛狮子。
所以雪窦禅师颂云:
花药栏,莫颟顸,星在秤兮不在盘(贾宝玉是清净法身的秤上之星)。
便恁么,太无端,金毛狮子大家看。
好精神抖擞的金毛狮子。像一只小犬的可爱。
第四十则 南泉一枝花
举:陆亘大夫与南泉禅师语次,陆云:肇法师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英雄美人都是万民的亲人,所以是冤家,在一淘时便这样那样都不对,要凌辱他,不在一淘时,又别人不想只想他。史上的英雄美人都是千载后被人想他也想不完。他在时是世人对他,像对一枝花,如梦相似。
「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是说理的话,不如诗经里写美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英雄美人你何以见了他当下觉得亲?因为你见了他就是见了天地万物,而且就是见了你自己。你对于这个自己可不知要怎样纔好。如此就懊恼起来了。这不是在梦中吗?你要敲打出响声来听听,你要咬你自己的手臂看痛与不痛。这就是屈原的何以遭放逐,王昭君的何以不得不出塞了。
屈原的遭放逐与王昭君的出塞,虽是一佞人郑尚一画工毛延寿所为,其实也是众人的意思。这样想来,便是犹大与祭司长们也可以被原谅,因为群众也叫喊说要钉死耶稣。这都是天的意思,因为要如此纔成全了历史。
因为倘使不这样,就不给英雄美人以最高表现的机会。像苏东坡亦然,他是被调黄州,被调惠州与海南岛,他的文章纔像一枝好花的满开了。这里超过了人事的成败,超过了人世的恩仇。所以苏东坡对让谗谪他的章惇不但不限,反为有一种关切。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时人对于孔子,对于苏格拉底,都是如此。
时人对于刘邦,也是让他常常打败仗,要这样纔觉得亲。对于韩信,也是让他受折辱,乃至功成后被吕后所杀,要这样纔是世人觉得与他亲。所以刘邦与韩信打得了天下,那天下也是亲的。
雪窦禅师的颂便单道这个亲字:
闻见觉知非一一 山河不在镜中观
霜天月落夜将半 谁共澄潭照影寒
我也有赠画师诗:
太平时,真山真水。恁飘泊,梦里景物,醒眼人意。却如嵇生,说声无哀喜。但画笔絜静端理,便胜却相思千载。
第四十一则 赵州投明须到
举:赵州从谂禅师问投子山大同禅师: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云:不许夜行,投明须到。
笑话有秀才受聘为塾师。第一天东家办请师酒,出联题要试试先生的肚才,曰:「池中鲤鱼跳」。先生对以「天上雁鹅飞」。东家却说是不对,遂被免归。其弟是一个不识字农夫,代兄前往,东家也要试过,出题仍是「池中鲤鱼跳」。则对以「红酱拿来烧!」东家大喜,遂被聘为塾师一年。但这弟弟实是比他哥哥对的好。赵州出题: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禅师说:他却活了吗?那末叫他即刻就来我这里。这便是看见鲤鱼就把来红烧一类的答法。
若是印度佛教,问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他必答云:悟得无生理(无生忍的妙理)。这虽然也好,但是不及投子的答有历史之机,如汉高祖起义时,夜行见白蛇当路,他就拔剑斩之而过。历史之机是革命的行动之机。
原来大死一番的话就是禅宗的。譬如平剧吊嗓子,要吊到嗓子哑了,然后再生出新的嗓子来,就可比度过一番生死劫。而也有是倒嗓子之后不能生出新的嗓子的。又譬如临到大危险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禅僧多年修行,忽一旦悟得了,当时的心境如丧考批,此则又是如死如生,雪窦所谓「活中有眼还同死」了。印度佛教没有这种修行途中的大死一番。所以赵州也是以此鉴试投子。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活中有眼还同死 药忌何须凿作家
古佛尚言曾未到 不知谁解撒尘沙
我表姊说她在日本东京留学时,一次曾在电车上昏了过去。经过御茶水驿时。她站在拥挤的乘客中,自己也不知是怎样倒了下去的。及至醒来。已被人扶在座席上。电车仍在驶行,她心里很静,彷佛前面是雨后阴阴的湖水与树林的景致,在于死与生的边际的、绝对的安静与新鲜。她道:「这样的幻觉继续五分钟之久,等电车通过四谷驿时,总恢复了正气,想看姨妈家在等我吃夜饭。」
我听了只觉她说的「死与生的边际的安静与新鲜」非常好。比佛经说的「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更可爱。赵州禅师也是爱的这个风景吧?这风景是活眼中有死,死眼中有活。他以此来鉴投子禅师,若投子答的是佛经里的无生妙理云云,那就是话不投机了。而若投子答的是死生边际的安静与新鲜云云,那可是又犯了答与问的重复。两者都是犯了药忌。焉知投子答的琅是「投明须到」,这正可比在电车中昏倒的表姊却活时,不可能久住在死生边际的那幻景,而是要急急回家去吃夜饭。
数学与物理学多是犯的答与问重复,所以单靠数学与物理学不能创造文明。诗则能不重复,因为诗可以兴。又。历史上的人物有王者之师与王者。王者之师譬如张良,他是答的第一问。而王者则譬如刘邦,他尚未答那第一问,而已在创造了第二问:投明须到。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是涅盘的境界。涅盘是回到究极的自然,古佛可以到得。其次「死与生的边际的安静与新鲜」也可以到得,但是不可能久住。又其次的「投明须到」,则是要做的事此刻尚在途中,所以古佛尚言未曾到。
如果是回到了究极的自然。那当然可以是廓尔忘言。不但尘沙之言,金玉之言亦着不得。但「投明须到」,是从究极的自然出来,则一路要撒尘沙、棒喝、竖拂子、天下起兵、革新政治与产业的制度,如此等等,都不可免,只是要做得好。所以颂云:不知谁解撒尘沙。
第四十二则 庞居士好雪片片
举:襄州居士庞蕴辞药山惟俨禅师,山命十人禅客相送至门首,居士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时有全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