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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熟知这一乐音。这些和音散发出与接骨木嫩枝同。样的芳香,同样的又苦又甜,同样的又浓烈又迫人,同样的充溢着早春气息!从那一时刻开始,早春——接骨木香气——舒伯特和音,对我而言,已互相关联,不仅固定,而且绝对协调。一旦和音奏响,我立即就闻到了微带酸涩的树汁气息,两者对我都意味着:春天来了。
“我十分珍视这种私人联想,绝不会放弃的。但是,这种联想——每逢早春就会想起曾经历过的两种精神体验——却纯属我个人的私事。当然,它是可以表达的,如同我刚才给你们讲解的那样。但是它却无法传递。我能够让你们懂得我的联想,但是我没有能力让你们——哪怕只让一个人,把我的私人联想转化为你们自己的适当征象,让它起一种机械作用,使你们也毫无错误地反应同一信号,也始终循着同一轨迹前行。”
克乃西特的一位老同学,后来升为玻璃球游戏档案馆的第一把手,据他回忆,克乃西特总的说来是一个天性快活的男孩,十分安静,偶尔在演奏音乐时会露出一种令人吃惊的入迷或者喜形于色的表情,极少见他激动和露有温色,这种样子唯有在玩他喜爱的韵律球游戏时才偶然有所显露。这个本性善良的健康孩子也曾几度出事,结果招致别人嘲笑或者为他担心,事情都出在有学生被校方开除的时候,其实这种情况在低年级班上是常有的事。当克乃西特第一次发现一位同学没有上课,也没有参加游戏t第二天也依然不见踪影的时候,他听说那孩子并未生病,而是被开除而离校了,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学校,这事使克乃西特不仅很悲伤,还精神恍惚了许多日子。若干年之后,这位同学还听见克乃西特亲口对他说:“每逢一个学生被遣送回家离开艾希霍兹时,我都觉得好像死了一个人。倘若有人问我为何如此伤心,我也许会说,我不单同情那位可怜人因为轻浮和懒惰而断送了前途,还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落得同样下场。直到我经历了许多次遣返事件,直到我认为可怕命运绝无可能落到自己头上之后,我才开始对事件有了较深刻的认识。这才领会到开除精英学生不只是一种灾祸和惩罚,并且也认识到被开除的学生中有许多人恰恰是很乐意回家的。我也才觉察到,事情并非单纯的审与处分某个轻浮学生的问题,而在于有一个”外面的世界“,我们所有精英学生全都来自那里,那个世界不像我心里想象的早已停止存在。恰恰相反,在许多孩子心里,它仍然是充满吸引力的了不起的现实世界,而且始终在诱引着他们,最终把他们都吸引了回去。也许它所诱引的不是个别人,而是我们所有人。这个我们业已离开的遥远世界发出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也许完全不是针对那些意志薄弱和精神卑劣的人。也许他们那种表面上的跌落根本不是什么堕落和遭难,而是向前跃进和向上运动。也许我们规规矩矩留在艾希霍兹的人才名符其实是弱者和懦夫呢。”
我们将会看到,这一思想后来对克乃西特有极其重大的影响。
每次重逢音乐大师,对克乃西特都是大喜事。至多隔二、三个月,音乐大师就会来艾希霍兹指导音乐教学,常常住在一位与他友好的教师家,一住便是数日。有一回演出蒙特维尔梯①的晚祷曲,他甚至亲自指挥了最后一次排练。最为重要的是他还着意培养有天分的音乐学生,克乃西特也属于被他慈父般照顾的孩子之一。他常坐在练习室的钢琴旁与克乃西特共度一个小时,或是讲解一位他心爱的音乐家的作品,或是阐释古老音乐理论中的某个典型实例。克乃西特后来回忆说:“同音乐大师一起合奏一首轮唱曲,或者听他把一首构思不佳的作品来个荒诞转换,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庄严肃穆或者愉快开心的经历,时而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时而又让人忍俊不禁。听他讲一个钟点音乐课好似沐浴了一次又让人按摩了一次。”
克乃西特在艾希霍兹学习的日期即将届满,他将与其他十二个程度相等的学生升到另一个学校,校长按照惯例向这批少年精英发表训话,他再一次向这些毕业生讲解了卡斯塔里的宗旨和规章,还以宗教团体的名义给他们描绘了今后的道路,他们都可能最终跃身于宗教团体最高当局之列。校长的讲话是全校师生为欢送离校者而举行的庆典活动的一部分,这批人一连数日受到老师和同学们贵宾般的款待。在接连几天的活动中,天天都有筹备妥善的演出,这次演出的是十七世纪的一部巨型大合唱,连音乐大师也亲临倾听。
校长讲完话,大家向装饰一新的餐厅走去时,克乃西特走到音乐大师身边问道:“刚才校长对我们说,外边的普通中等和高等学校与我们卡斯塔里学校全不相同。
他说那里的学生们在自己的大学里研读‘自由’专业。倘若我没有听错的话,我想我们卡斯塔里学生全然不知道这个专业。我应该怎样理解这问题?为什么要称为‘自由’专业?为什么卡斯塔里要把这一专业排除在外?“
音乐大师把年轻人拉向一旁,站停在一棵大杉树下。一丝近似狡猾的微笑使他眼角产生了一道道细细的皱纹,他当时的回答是:“亲爱的朋友,因为你姓克乃西特,也许这就是‘自由’一词如此吸引你的原因。不过你对这类事情千万别太认真!
非卡斯塔里人说起自由一词总是太认真,听起来甚至有点慷慨激昂。我们卡斯塔里人说到这个词时却用讽刺的口吻。自由对于那些学生而言,也仅仅不过是选择专业而已。这种选择造成了一种自由的假象,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选择往往出自学生的家庭而很少出于学生本人。更有甚者,有些父亲宁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甘心真正听任自己的儿子自由选择。但是我这么说也许是一种诽谤。我们不提这些吧!
自由确实存在,不过只局限于唯一的一次,只限于选择专业的行动而已。专业既已选定,自由也便完结了。学生们进了大学,不论学医科、法科和工科,都得研读极严格刻板的课程,直至通过一系列的考试。当他考试及格,获得自由开业许可证件,似乎可以在外表自由的情况下从事自选的职业了。其实未必,他将成为形形色色较低级力量的奴隶,一切都取决于他能否取得成功,获得金钱、名誉和地位,取决于他能否讨得人们的欢心。他必须屈服于选举,他必须大量挣钱,他不得不参与阶级集团、家族集团、各种党派以及新闻报刊的无情竞争。他藉此得到了成功和富有的自由,同时也得到了受失败者憎恨的回报,反之也一样。至于精英学生以及后来成为宗教团体成员的人们,情况却恰恰相反。他不存在‘选择’职业的问题。他不认为自己比老师更能判断自己的才能。他对自己在团体中的地位和职务的选择总是接受师长的安排,总而言之,倘使一个人没有做过大出格的事,那么老师就必得按照这个人的品格、才能以及缺点,作出适当的安排。每一个精英学校的学生,凡是通过初级考试的,便都在这种貌似不自由的情况下享受到人们可能料想的最大自由。
那些‘自由地’选择了专业的人们不得不经受本专业又狭窄又呆板的课程,经受那些严格的考试,以便替自己的前途打下基础,而精英学校的学生则远为自由得多,许多人一旦开始独立研究便选定了一生从事的课题,许多人往往选择了极冷僻,甚至很愚蠢的题目,没有人阻挠他们的研究工作,只要他们自己不蜕化变质。具有教师禀赋的人被安排为教师,具有教育家禀赋的让他成为教育家,具有翻译才能的让他当翻译家,每个人都安排在最适合他的位置上,就如他自己所愿,他既能够服务,也能够在服务中得到自由。最重要的情况在于:从此以后他就毕生免除了忍受可怕奴役的职业‘自由’。他不须为金钱、荣誉、地位而奋斗,他不介入任何党派的纷争,他不会处于公与私、个人与官方的夹缝之中,他绝无成败得失之虑。我的孩子,现在你看清了吧,当我们谈到自由选择时,为什么‘自由’一词听着总有点滑稽的味道。“
告别艾希霍兹给克乃西特的一个生活阶段划上了句号。他迄今度过的是一种幸福的童年,过着顺从的、与一切秩序和谐的、轻松容易的生活,如今却要开始面对一种奋斗、发展和困难重重的生活。当接到即将转学的通知时,他已差不多十七岁了。有一批同学与他同时获得通知,所以在这段短促的间歇期内,这批入选者除了议论他们即将被移植的地点之外,再也没有任何重要话题。校方依照惯例,直到最后几天才通知他们本人,而在毕业典礼和离校期限之间只有几天假期。
克乃西特在这段假期里有一件颇有意义的大幸事。音乐大师邀请他步行去自己家作客数日。那是十分罕见的殊遇。克乃西特同另一位毕业生——因为克乃西特仍然还在艾希霍兹,学生是不可单独旅行的——在一天清晨向森林和山上走去,攀登了三个钟点之后,他们终于穿过茂密的树林抵达一座山峰的圆形顶端,从峰顶向下俯视,变小的艾希霍兹全貌尽收眼底,尽管距离已远,但是那五棵大树的黑影,那一大片由草坪、闪光的水池、高高教学楼组成的四方院子,还有邻近的教堂、村庄以及远近闻名的树林依然清晰可辨。两个年轻人站在山顶朝山下望了许久。我们中许多人始终怀念这可爱的景色,景色至今依旧,没有太大变化。因为那场大火以后一切建筑都照原样重建,而五棵大树中有三棵劫后余生,依然屹立如故。这两位青年望着山下的学校,那是他们生活多年的家,而今即将告别远行,不禁触景生情,一阵阵心酸。
“我觉得我从前没有发现这里多么美丽,”约瑟夫的同伴打破沉寂说,“唉,大概是因为我要告别了,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楚。”
“正是这样,”克乃西特回答,“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们即使离开了,从本质上理解仍然没有脱离艾希霍兹。唯有永远离去的人才真正脱离艾希霍兹,例如那个会写拉丁语打油诗的奥托,或者那个能在水底潜伏很久的查理曼内,以及另外几个人。他们都是真正走了,脱离关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他们,现在又一下子都进了我心里。你尽管笑我吧,但是我确实认为这些叛徒错归错,却也有使我感动之处,就像那个叛教的天使鲁切弗,多少总有点慑人的伟大力量。他们也许做错了事,更确切地说,他们毫无疑问是错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至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了一些工作,他们敢于冒险向前跳跃,那是需要勇气的。而我们这些人,我们又勤勉学习,又老实听话,又十分理智,可是我们没有什么行动,我们从不曾向前跳跃!”
“我不这么想,一克乃西特的同伴表示,”他们中的一些人既无行动也没有冒险,他们只知道吊儿郎当,直到被校方开除。也许我没有完全听懂你的意思。你所说的跳跃意谓什么?“
“我的意思是能够忘我,能认真投入,嗯,就是这样——这就是跳跃!我不希望自己跳回童年的家,不想恢复过去的生活,它们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我也几乎把它们完全忘记了。我只希望某个时刻突然来临,只要符合人们的需要,我也能够忘却自我,向前跳跃,当然不要向着渺小低劣,而要向前向着更高的远处。”
“是啊,我们不是正走着么。艾希霍兹是一个阶段,下一步要走得更高些,最后等待着我们去的是最高宗教团体。”
“是的,但我的意思还不止是这些。我们继续向前走吧,朋友,步行漫游真好,它让我心情愉快。我们的日子确实过得太沉闷暗淡了。”
我们从克乃西特的同学转述到他当时的情绪和言词判断,克乃西特显然早自青年时期便已开始他的狂热追求。
两位徒步旅行者在路上走了整整两天才到达音乐大师当时的住处,位于高高的蒙特坡山间的一座旧日修道院里,大师正在开授指挥课程。克乃西特的同伴被安排住在客房,而克乃西特则住在大师自己居室的一个小房间里。他刚收拾好行囊,梳洗完毕,主人便走了进来。这位可敬的长者和年轻人握过手,微微叹了一口气后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身子,然后闭上眼睛休息了一忽儿,这是他极度疲倦时的习惯动作,随即又抬头望着客人,亲切地说道:“请原谅我,我不是一个善于招待的主人。
你步行跋涉而来,一定很累了,老实说我也很累,一天的工作日程排得太紧了。… …倘若你不打算立即上床休息,我想现在就领你去我的书房聊一个钟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