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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学,要么做家务,要么温习功课,不像柴高,整日里疯玩。夏天时,她们喜欢坐在花圃中读课文或是背诵英语单词,柴高听见后,总要站在这院大声挖苦:哎,这是什么鸟儿在叫啊!那院的声音就会逐渐地弱下去。有时在门口碰见了两姐妹,由于她们模样一样,穿着又完全一样,柴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就会冲她们嚷,你们就不知道穿衣裳差开色儿,好让我知道谁是姐谁是妹!两姐妹就会掩着嘴笑。有一回,柴高居然长叹一口气在院子中对柴旺说,我要是有一天娶了刘老师家的一个闺女,非得闹出睡差了人的事不可!她们一模一样,我知道晚上拉到炕上的是哪一个啊。这话刚巧被在那院花圃中晒太阳的刘家稳听到了,他笑了起来,说,毛头小孩,说话口气倒大!刘家与柴家的交往,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刘家稳不能动,碰到该男人做的活儿时,他就会在那院招呼一声,求助柴旺,帮他修个门呀,镶个玻璃呀,掏掏火墙的灰呀,或是搬酸菜缸等等。为了报答柴家,刘家夫妇主动要求给柴高补课。柴高去了刘家后,听上两道题就会打瞌睡。他一打盹,调皮的顺顺就会握着一只团扇,把他当蝴蝶来拍。柴高惊醒过来,看见顺顺的笑脸,就恼怒不起来了。兴许是柴高的话起了作用,刘家姐妹开始嚷着要穿不同颜色的衣裳了,分配的结果是姐姐和和穿红的,妹妹顺顺穿绿的。柴高从此就能分清她们了,他也依此叫她们为“红和和、绿顺顺”。和和比顺顺文静,功课也比顺顺好。所以升了高中以后,虽然她们都在重点高中,但和和在快班,顺顺在慢班。柴高呢,他只考上个普通高中。柴高喜欢顺顺,他给她做过柳笛,编过花环,采过野果。有一次顺顺忧心忡忡地告诉他,说是班上的一个男生给她写了求爱信,约会她到乌吉河,如果她不去,他就在岸上留下一封遗书,投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为刘顺顺死的!柴高说,这小子胆子可真肥呀,敢威胁你!柴高陪着顺顺去了乌吉河,那个男生果然等在那里。他没有料到顺顺会带个男生来。柴高可是有备而来,他全副武装。柴高见到那个男生,不动手不动口,而是“刺啦——”一声拉下甲克衫的拉链,不仅那男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顺顺也闪开了。柴高等于打开了一个兵器库,他赤着上身,用麻绳在自己胸脯上纵横交织地结了一张网,上面吊着型号不一的菜刀、锤子、老虎钳、锛子和斧头。总之,凡是能用来做凶器的,他悉数披挂着。柴高掀着衣襟,使它们像老鹰的翅膀一样张开着,他咧着嘴,一步步地向那男生逼近,那男生只得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到河水中,“哇——”地一声哭了,柴高这才作罢。从此以后,那男生果然不敢骚扰顺顺了,而顺顺也因此怕上了柴高,觉得他太野蛮了,所以再碰见柴高时,她就躲躲闪闪的。柴高很生气,他指着她说:绿顺顺,你个没良心的!高中毕业后,和和与顺顺分别考上了大学,红和和在北京,绿顺顺在省城。柴高落第后则上了职业技术学校。他大约意识到绿顺顺已经变成了一只翠鸟,远远飞走了,所以见了顺顺垂头丧气的。顺顺对他说,你再复习一年吧,让我爸我妈帮你补习,明年再考,要不然,你一辈子就窝憋在这里了!柴高装做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不费那个脑筋了,我也没上大学那个命!我在职业技校学门手艺混饭吃得了!我看你爱花,想学园艺,将来给你当花匠;又想你爱吃,想学厨艺,可我最怕油烟了!要不就学美容理发吧,将来给你烫个飞机头!柴高说的时候,似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他的心却抽搐着。顺顺听着听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她指着柴高说,我的头发这么顺,你凭什么要给它烫成弯弯曲曲的?想让我的脑袋吊着一条条蛇啊!她哭着跑了。柴高在她身后喊着,绿顺顺,绿顺顺,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呢。
福翩翩(7)
和和与顺顺上了大学后,刘家的生活就更拮据了。她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占据了家中大半的开支。刘家稳在家时间久了,也无聊,这两年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心脏也不好了,每天要吃药。隔着墙,有时柴旺会听到他们夫妻的吵架声。要是这声音出现在清晨,柴旺家的会对柴旺说,他们昨晚这是没睡好,人睡不好了火气旺。而若是晚上传来了吵架声,柴旺则会对柴旺家的说,是不是他要吃“那一口”,他媳妇不让啊?柴旺家的说,他的腿都截了,怎么吃“那一口”呢?柴旺说,你懂什么,他的腿截了,那个东西好着,该吃还得吃!柴旺家的说不过他,就去挠柴旺的胳肢窝,把他痒得胳膊抽搐着,她就会发出快意的笑声。
为了节省点路费,也为了假期打工能赚点钱,缓解父母的经济压力,顺顺去年过年没回家。和和回来了,她还穿着上高中时穿的红布衫,过了初三就返校了,要回去给人做家教。柴高出了事后,顺顺给家里打电话,要柴高监狱的地址。刘家稳把这事说给柴旺,柴旺一摇头说,顺顺理睬这个混蛋做什么?让他自己在监狱里好好反省吧,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刘家稳说,顺顺给他写封信,鼓励鼓励他,对他的改造有好处。柴旺想了想,就把地址给他了。柴旺知道儿子喜欢顺顺,因为喜欢她,连带着连绿色都爱了。他买汗衫、裤子和球鞋,一定要绿色的。吃菜,也喜欢夹绿色的菜叶往嘴里填。除了吃和穿,他把住的地方也“绿化”了,他屋子的墙围子原来是黄漆的,他非说那是屎的颜色,看了让人恶心,闹着让柴旺买了筒绿漆,厚厚地刷了一层,把颜色给改了。小孩子的这点把戏,怎么能逃得过大人的眼睛呢。柴旺知道儿子配不上顺顺,就像麻雀不能和孔雀相配一样,这是他不想把儿子的地址给顺顺的根本原因。
刘家稳平素在家也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擦桌子扫地,烧炉子,做点简单的饭菜等。到了腊月忙年的时候,他会把笤帚绑在木棍上,举着它挨个屋子扫尘。常人一天可以干完的活儿,他摇着轮椅要做三、四天。他还喜欢糊上一盏红灯笼,除夕时吊在院子的一棵山丁子树下。柴旺最佩服的,是他每年都要自己写春联,贴在门上。柴旺每回看了,都要回家羡慕地跟老婆说,还是有文化好啊,你看人家写的那几笔字,看着比街上卖的那些字都好看,有筋有骨的!柴旺家的说,他贴这样的春联,是想让过往的人知道,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是有水平的家。柴旺说,可惜我不太懂那字的意思。柴旺家的说,他家的狗都得叫着个和尚的名儿,那对联不更得玄啦!柴旺一想起“空竹”这个狗名,就笑了。
柴旺吃过早饭后,就到刘老师家去了。空竹听到门响,从窝里爬出来,撒着欢儿跑过来,叼柴旺的裤脚,很亲昵的样子。刘英已经上班了,刘家稳戴着老花镜,披着棉袄,坐在窗前读书。见柴旺进来,他放下书,叫了一声“柴哥”,问他这一段生意好不好。柴旺说,好什么,一天挣个块八角的,也就是够买两块豆腐吃的。柴旺见玻璃窗上飞满了霜花,屋子冷飕飕的,就说,这么冷,怎么不多烧点?刘家稳苦笑了一声,说,这不是为了省点煤吗。煤一年比一年贵,按暖和了烧,等于烧我的骨头,心疼啊。刘英一上班,我就给炉子断火,傍下晌的时候,我再点起火,这样她下班回来屋子就有热气了。柴旺说,哎,你对媳妇是真心疼啊。刘家稳凄凉地说,我一个废人,心疼她顶什么用?也没落得个好啊。柴旺想起了时常听到的他们的吵架声,怕刘家稳酸楚,就没敢接这个话茬儿。
刘家稳张罗着给柴旺泡茶,柴旺连说“不必不必”,说完他自己都笑了。他平素会说“不用了”,没想到踏进了能识文断字的人家的门,也跟着文绉绉了。他在自嘲中跟刘家稳说明来意。刘家稳的眼神本来是暗淡的,柴旺的话,就像一炉火把他点燃了,他的眼睛跳跃着活泼的光影了。他一迭声地对柴旺说,你想得对,现在的春联都是千篇一律的,不是“好年好景好前程、顺风顺水顺人意”,就是“四海财源进宝地、九洲鸿运到福门”,俗得不能再俗,我要是写,肯定能写出新意!再说那印刷的字都是从电脑里出来的,一个模样,没个性,没风骨,这样老掉牙的春联贴在门上,跟贴了狗皮膏药似的,发出的都是浊味!刘家稳的这番话使柴旺联想到自家的春联,他年年都喜欢贴一副“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难道这在刘家稳眼里也是“狗皮膏药”?柴旺有些不快,但他想一个久病的男人太压抑了,发发牢骚也是正常的,就不介意了。刘家稳说,我们说办就办,我这有一百块钱,你去买红纸,再买一盒“一得阁”的墨汁。柴旺问,毛笔呢?刘家稳说,毛笔我这有好几把,现成的,使顺手了。柴旺说,你只管出力,不用你出钱,下晌我就把红纸和墨汁买来。卖得的钱对半分,行不?刘家稳大喜过望地说,当然了,当然了!要是真能挣到钱,我就给刘英买一台合慈颈椎治疗仪,她一天到晚埋头备课、批作业,颈椎都变了形了,说晕就晕,要是不及时治,将来像我一样瘫痪了,和和顺顺怎么办?柴旺说,那病真能让人瘫?有那么厉害吗?刘家稳就像个医生一样,把他所掌握的颈椎病的危害性一五一十地讲给柴旺,听得柴旺直咋舌,连连说,老天,那可不能耽搁了,要赶紧治!那个东西得多少钱能买下来啊?刘家稳说,我打电话问过医药公司了,打了折还得七百六十块呢。柴旺又咋了一下舌,心想卖春联很难赚到这么多钱啊。他为难地说,做生意跟打鱼似的,不知道哪一网得了,哪一网又是空的。刘家稳倒是大度,他说,咱卖春联,也是图个喜庆、有趣,赚几分算几分,你别把钱的事挂在心上。柴旺便释然了,他问和和顺顺过年回来吗?刘家稳说,为了省钱,两姐妹约好了,以后每年只回来一个陪我们过年,说是反正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我们看了一个,等于看了另一个!去年和和回来,今年是顺顺了!柴旺叹息了一声,说,她们可真懂事啊,哪像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刘家稳劝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也别把他一碗水看到底了!
福翩翩(8)
事已说妥,柴旺赶紧回家告诉老婆。柴旺家的掀起钱匣的盖儿,说,买纸买墨得多少钱啊?柴旺走过去,帮她把钱匣盖儿落下,说,这不是有只兔子吗,我先把它卖了,用卖的钱买纸墨。柴旺家的笑了,说,咱今天运气不错,驮回两袋烧柴,得了只兔子,又有人帮咱写春联,这是好兆头!唉,我做梦都想早点把那些饥荒还清了!
柴旺说,等咱那不成器的东西出来,他得跟我上街吃辛苦去!为他拉下的饥荒,他得出力还,要不他怎么知道大人的不易呢!
柴旺家的说,是啊,饥荒是条狼,让这条狼跟着他,他也就不敢撒野了,得乖乖地过日子了!
柴旺把兔子用牛皮纸包裹了,夹在腋下,出了家门。路上碰见一些老熟人,见他没有蹬着三轮车,都说,柴旺,今儿自在啊。柴旺笑着答:啊,自在!
城西的小酒馆庙小,土豆白菜、粉丝花生、虾米豆腐都是角儿,要是以往柴旺路过这样的地方,就像看见了媳妇的笑脸一样,有种贴心贴肺的暖意。可是今天因为怀揣着一只可登大雅之堂的兔子,他也跟着抖起来了,经过它们的时候只是乜斜一眼。
城中心那些堂皇的酒楼和饭店一座连着一座地呈现了。这种店的营业高峰在正午和夜晚,所以很多店面的金属卷帘窗还落着,门前的幌子也没有挂出来。柴旺推了三家门,都吃了闭门羹。后来总算敲开了一家,店主正在刷牙,满嘴溢着白色的牙膏沫。柴旺把那只兔子小心地放在地上,将牛皮纸展开,像隆重推出一位白雪公主似的,对店主说,看看这兔子,又肥又美,一只起码能做个三盘五盘的!别处都卖二百,我这一大早出来急着用钱,一百五卖你,成不?店主使劲刷着牙,连连摇着头。柴旺没有泄气,他继续夸赞这只兔子,店主便把牙刷插在嘴中,咬着,俯身提起兔子,掂量了几下,又在兔子的胸前摸了几把,这让柴旺很不舒服,心想他这是掏女人的胸掏顺手了。店主把兔子放在地上时,咕哝了一句“寡瘦”,然后竖起一只巴掌,让五指叉开。柴旺说,五十太少了,这可不行!就把兔子包裹起来,打算去另一家店碰运气。可店主执意要做这桩生意,他摆了一下手,示意柴旺不要走,然后跑进灶房,飞快地刷完牙返回,对柴旺说,这样吧,六十!柴旺说,六十那是半只兔子的价儿!店主说,那就七十,不能再加了!柴旺说,低于一百我是不会卖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