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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颈鹿连忙点头表示赞同。优希就像戴着假面具似的,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忽然,她小声问道:“刚才,在教室里,说什么来着?”
“在教室?”长颈鹿没弄明白优希指的是什么。
优希朝教室那个方向努努嘴:“你在那个左手打着石膏的男孩儿耳边小声说什么来着,为什么他吓得什么似的跑了?”
刺猬被优希突然这么一问,有点儿不知所措:“啊,也没什么。我跟他说呀,睡觉的时候要当心……我们八号楼不一定谁呀,会往你耳朵里灌上油,再点着火……”
长颈鹿笑着对优希说:“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这太简单了,外科病房管得松,随便出入。不等那混蛋醒过味儿来,半个脑袋早烧焦了。”
优希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掂量他们说的话有多大成分是真的,然后,既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们:“好朋友?”
“你指谁?”长颈鹿问。
“你护着的那个,用脚尖敲打地板的那个。
长颈鹿皱了皱眉头:“倒不是护着她。我是看见那种看不起人的东西就生气。不管他说我们八号楼的谁,我都觉得他是在说我。”
“在外科住院的,马上就能出院,所以跟外面世界的人一样,总认为他们是绝对正确,我们是绝对错误。他们学习不好,从来不怪他们自己,只怪我们这些人干扰了他们。他们从来想不到,有那么一天他们也可能沦落到我们这种地步,他们没有这种想像力。就算有,他们也不敢想。
刺猬想把平时跟长颈鹿谈论的话题传达给优希。虽然这是个很难理解的话题,但刺猬认为,优希这样的人是能理解的。优希又停顿了一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什么时候爬山?”她的声音变得开朗起来。
“爬山?你是指明神山?登山疗法?”长颈鹿抬头看着医院对面的一座山。山上一片新绿,春风吹来,泛起绿色涟漪。长颈鹿回头看着刺猬说,“下星期二吧?”
刺猬朝优希点了点头:“爬山是隔周一次,星期二。碰上雨天,延期一周。怎么了?”
优希没有回答,但她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而是问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要起那种外号?”她微微皱了皱眉,“为什么每人都有一个奇怪的外号?刚才外科那个孩子还说什么动物园,我也听到过别人把八号楼叫动物园。这是什么意思?”
长颈鹿攥紧拳头:“怎么说的?是谁?我去揍他个王八蛋!”
刺猬按下长颈鹿的拳头对优希说:“早就这么叫了。”他一边挑选着合适的词汇一边说,“我和长颈鹿到这儿来以前,八号楼就被叫做动物园了。传统吧,差别的传统。”
“……差别?”优希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长颈鹿照着身后的铁网狠狠地踢了一脚:“别的病房的混蛋们,不是重病就是残废!”
“所以呢,”刺猬点点头,继续看着优希说,“他们在外边是被欺负的,都有自卑感。住院以后,第一次有了优越感,在我们八号楼面前有了优越感,因为我们八号楼的孩子都是轻度精神病。怪声怪气地大叫,不可思议的行动……结果被叫做动物园。”
长颈鹿接着说:“看,动物园的来了,当心!跟外边一样。医院里不管出了什么事,马上就怀疑是动物园的干的。”
刺猬说:“八号楼的人有外号,也是以前的传统。我们来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动物的名字。”
“动物?”优希有些迷惑不解。
刺猬点点头:“对,都是动物的名字,不过,这可不是差别。这是为了互相提醒,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有人也这样对我说过。”
“谁?”
“块头比较大,留短发的那个。”
“啊,烈马,母烈马!”长颈鹿叫道,“那家伙脾气暴躁,说句玩笑话,就像烈马似的,说踢人就踢人。尤其是男孩子,对她要特别小心听说她上小学时,有个男同学撩她的裙子,她一气之下把那个男同学踢死了。现在是咱们病房的学生会会长,忙得很。说话时好像看不起人,但从来不欺负人,反而喜欢帮助人,很多女孩子都认为她是可靠的朋友。”
刺猬解释说:“基本上是按照每个人症状的特点来起外号。”他看优希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说得更详细了,“开始大概只是闹着玩儿,当然现在也有闹着玩儿的意思。另外,外号可以提醒周围的人,在某一方面不要伤害他。比如说,总是爱用脚尖敲地板的那个女同学,不弄出点儿声响来,她会觉得很痛苦。”
长颈鹿赶紧配合:“所以她的外号叫响尾蛇。”
“听说她母亲是睡在她身边喝了安眠药自杀的。她想,要是当时她弄出点儿什么声响来把母亲吵醒了,说不定母亲就死不了了,她后悔极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打那以后她就有了这么个毛病,无论何时何地,非得弄出点儿什么声响来不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想通过声音证明自己确实是在活着。”
长颈鹿补充说:“如果强迫她停止敲打,她会感到恐怖可怕的。你要是按住她的手脚不让她弄出声音,她会扑过来跟你拼命的。听说她刚住院时,护士按住她不让她弄出声响,她差点儿把护士的手指头咬掉。别看她平时那么老实。”
刺猬津津有味地继续说下去:“那个特瘦的,挨着你坐的那个……”
“叫蜥蜴。”长颈鹿插嘴说。
“她是拒食症。拒食症跟蜥蜴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她太想变得苗条,曾经用刀削掉肩膀上的肉。蜥蜴不是在危险关头切断自己的尾巴吗?她是想通过削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以摆脱自认为痛苦的境地。
“所以,谁也不嘲弄她的身材。”长颈鹿又补充说。
“你们同屋的中学生,有一个皮肤青白,打扮得像旧连环画上的女主人公似的,老说要死要死的。”
“叫蜉蝣 。”长颈鹿又迫不及待地插嘴了。
“蜉蝣的生命不是非常短暂吗?她也总说生命无常,还真的自杀过好几次。谁也不为此嘲笑她,而且很注意她的行动,谁也不愿意让她死在自己身边嘛。”
“那个肌肉发达的女孩叫蝮蛇,墙上贴着好多手枪、匕首的图片。”长颈鹿来劲儿了。
“以前是个非常瘦弱的女孩,经常被人欺负。现在一心想报仇。谁要是碰她一下,她会跟你没完没了。现在练得身强力壮,敌得过男护士,谁也不敢靠近她。”刺猬说。
“她的精力集中在锻炼身体上,只要你不去侵犯她的领域,没关系的。还有一个床上桌上到处是布娃娃的,叫美洲貘。”
刺猬补充说:“只要你不去打扰她梦幻似的生活就行。正如美洲貘稍稍受到一点儿惊吓就钻到水里藏起来。总之,每个人的外号都是根据症状起的。外号可以提醒别人在跟他说话或交往时应该注意些什么。”
长颈鹿补充道:“外号相同的情况也有,那是因为症状相同。不过,虽然外号相同,但需要注意的地方却完全相反。不管怎么说,外号是一种有效的……”
优希打断长颈鹿的话问道:“你们的外号是怎么起的?”
长颈鹿听到优希在问自己,喜不自胜,说话也从容起来:“我长颈鹿,只要你不在我面前点火,怎么都没事儿。这个毛病是怎么落下的,说来话长……这小子叫刺猬,但是反刺猬之习性而用之。刺猬喜欢阴暗的地方,这小子呢,就怕黑暗的地方,你要是让他在黑暗的地方呆着,非吓死他不可。他为什么落下这么个毛病呢……”
“行了,现在就别详细说了。”刺猬打断了长颈鹿的话。
长颈鹿耸耸肩:“谁也不喜欢这样的外号啊。但是,在八号楼住院的多数觉得外号比真名好。”
刺猬对优希说:“你在海里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吗?你说你没有名字……”
优希没说话。
刺猬接着说:“不知道是不是跟你有同样的理由,大家来这儿以前,都受过相当大的伤害,很多人对在外边使用的名字充满厌恶感。在病房里起的外号呢,至少不像自己原先那个随便起的名字那样跟自己毫无关系。不管是根据自己的身体特征起的,还是根据自己的病状起的,都是自己身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听起来比真名跟自己更相称。”
俩人等着优希的反应,但优希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长颈鹿太想了解优希的情况了,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问道:“你是为什么来住院的?”
优希脸色刷地一下变了:“要是你们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我倒是无所谓,告诉你们就是了,不过从此以后你们不用再理我。”说完不等俩人说话,扭头走了。
长颈鹿挠挠他那短短的板寸:“糟糕,没说好。”
刺猬点点头:“可不是嘛,谁也不会随便说的。我一到暗处就害怕的原因,只跟你长颈鹿一个人说过,而且还不是全部。”
“是吗?”
“你不也一样嘛,你在外边的事都跟我说了吗?”
“也是……”
“说以前的事的时候免不了回忆,回忆是最令人痛苦的。”
“应该是这样的吧。”
小组会的时间到了。无故缺席扣一分。他们俩策划了一个从医院逃向新世界的计划,在这个计划实施之前,他们不能被强制出院,所以他们基本上是遵守病房的规定的。
俩人一边朝八号楼大门走,一边继续谈论优希的事。
长颈鹿说:“她到海里去肯定是打算干什么,是不是想自杀?”
刺猬说:“不知道……不过,咱们往海里跳的时候,不是也有想死的念头吗?”
“没有。”长颈鹿马上否定,“我是希望她救我,想跟她一起去。我认为她是决定抛弃现在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天使或人鱼公主,我不希望被她撇下。但是,被海水卷过去的时候,我拼命挣扎来着。我既想跟她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又不愿意被淹死。”
“我也是。喝了一肚子水的时候,我想,这可不是我呆的地方,当时我拼命挣扎着想摸到海底站起来。我觉得,她跟我们一样”。刺猬说。
“她?你怎么知道?”
“在海底滑倒以后,我觉得是她把我拉向岸边的。”
“三个人都回到岸上了嘛。”
“我记得她从海里上来以后,说要变成一个跟以前不同的人活下去。”
“叫上她一起逃走怎么样?”
“我也觉得我们需要她。”
“逃走的路上,肯定会碰上迷路什么的麻烦事。真正的新世界在哪边?只我们两个人的话,发生争执怎么办?如果有她在呢,问问她就解决问题了。她决定的事,我绝对服从!”
“在她成为我们的伙伴之前,暂不实施逃跑计划!”俩人相视一笑,朝病房跑去。
5
同一天傍晚,小组会以后,优希的主治医生土桥把她叫到诊室去了。土桥让优希躺在舒舒服服的躺椅上,优希却从墙角搬过一个小圆凳坐下了。土桥没有因为优希不听话而批评她。
从住院那天起,已经参加了六次小组会了,优希没发过一次言。优希以为土桥找她来会为此批评她,但土桥根本没提这件事,只是问她住院以后生活习惯了没有。
习惯了还说不上,但总算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住院以前,优希最怕的就是在医院会受到别人的干涉。她觉得自己将失去隐私权,失去自己的天地,甚至会失去自己。对此她感到恐惧。但是,正如住院第一天晚上烈马对她说的一样,只要自己不去管别人的闲事,别人也不会来干涉自己。她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尽管很小,但谁也不来侵犯她。她对此感到新鲜,也感到心安。
“有没有谁对你做过或说过什么让你觉得不高兴的事,希望我去制止他们?”土桥问。
土桥的提问让优希想起了刚才在净水罐旁跟那两个少年交谈的事。她不希望他们提起过去的事情。在长颈鹿问起住院理由以前的交谈并没有什么不愉快。他们说了许多优希关心的事情,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有痛苦的过去,才能站在优希的立场上看问题。
“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吗?”
优希摇摇头。
“这么说,可以继续住下去了?”
优希点点头。
“那好,”土桥眯缝起眼睛,拿起桌上的病历或护理记录一类的东西翻阅起来,“嗯,按时吃饭,按时上课,课堂上表现也不错,遵守各项规定。这一个多星期呀,是适应期,看来你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下周开始定期检查和治疗,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优希没弄明白土桥到底是什么意思。检查?治疗?难道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吗?
土桥大概看出优希有疑问,他稍稍往前挪了挪身子:“你们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