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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重开两周以后,奈绪子就决定把酒店关了。既然是代替母亲帮着父亲继续开店的,就在母亲的忌日那天关张吧。关了酒店以后,把房子卖了,然后到北海道投奔哥哥去。
有人给她介绍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简单地谈了一次,没有讨价还价就把房子给卖了。她不是一个在金钱上斤斤计较的女人。卖房子之前她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哥哥说,那是你的房子,怎么处理随你的便。还说你要是想到北海道来的话,住处和工作都会帮忙的。最后,哥哥嘲笑她说:“你终于要摆脱老头儿老太太的束缚了。”
奈绪子给伊岛和常来的客人们分别发了明信片。大家都觉得很遗憾,纷纷向她表示感谢之情,奈绪子还算得到了几分宽慰。
这天,伊岛来了,但是梁平没有来。其实奈绪子也担心梁平会来,见只来了伊岛一个人,松了一口气。伊岛已经不再反对奈绪子关掉酒店,只是在问了问奈绪子将来的打算以后,说了句:“挺好啊。”一切尽在不言中。
“啊。”奈绪子笑了笑,含糊地答应了一句。
伊岛谈到了梁平调动的事。这种偶然的调动一定是因为梁平出了什么差错,但奈绪子没问,伊岛也没说。
在酒店关张仪式的最后,奈绪子父亲原来的同事们手挽手唱了一首歌,又安慰和鼓励了奈绪子几句,先后离去。伊岛留了下来。
店门的灯熄灭了,伊岛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这小子,到底还是没来。”
奈绪子假装没听见。
伊岛走上二楼,跪在奈绪子父母的佛盒前,双手合十,好像在跟他们对话。过了一会儿,伊岛对奈绪子说:“夸你呢,你父亲和你母亲都夸你呢。夸你一个人活得很坚强……一个劲儿地夸你呢。”
奈绪子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但哭了一会儿以后,奈绪子又咬住嘴唇止住了悲声。她知道,一旦哭下去,自己会垮掉的。
第二天,奈绪子把家里的家具什么的能卖的卖,不能卖的都扔掉了。
第三天,奈绪子觉得应该把院子整理一下,于是开始耐心地修剪起荒芜多日的花草来。从早晨一直整理到下午两点,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当整理到房子一侧,看到草丛里的一个东西时,她呆住了。眼前的景物在旋转,直想呕吐。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闭上了眼睛。过了将近十分钟才缓过劲儿来,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并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地用小铁锹在地上挖起坑来。
“对不起……对不起……”奈绪子一边挖坑一边在向谁道歉,忍了很久的眼泪洒落在翻起的新土上。
坑挖好了,奈绪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东西放进坑底。那是一副遗骨,大白鼠形状的遗骨。
“对不起!”奈绪子说完把大白鼠掩埋了,又四下寻找起来,结果没有找到别的大白鼠的遗骨。
突然,奈绪子觉得应该告诉梁平一件事。告诉他,他们的孩子就埋在这个院子里,让他为孩子祈祷。
奈绪子冲了个澡,换上一件黑色连衣裙。为什么要穿黑色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用一块布把菜刀包好,放进挎包里,然后穿上黑大衣,把挎包抱在怀里,直奔多摩樱医院。直觉告诉她,梁平在那里。
听笙一郎说,那个叫久坂优希的姑娘在多摩樱医院当护士以后,奈绪子到医院去过一次。但到了医院门口,又觉得自己很可怜,谁也没见就回家了……
来到医院的传达室,奈绪子撒谎说自己的父亲住院时承蒙久坂关照,病好得很快,今天从这儿经过,无论如何想再次当面道谢。传达室的人查了一下,告诉她在八层的老年科。
奈绪子上了电梯,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因为刚才传达室那个人用怀疑的目光看过她。说不定那个人会打电话通知久坂优希,让她多加注意……
想到这里,奈绪子脱下大衣,把怀里的挎包裹上了。到了八层,奈绪子先看了看大厅里的情况。大厅里坐着几个老年患者和他们的家属,有的在聊天,有的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发愣。
奈绪子装成来探视病人的,朝病室那边走,碰到护士就打招呼,边打招呼边偷偷地看对方别在胸前的写着名字的小牌子。
经过护士值班室的时候,一个正在准备输液器具的年轻护士问她:“看谁?”
奈绪子被冷不防地这么一问,慌了:“有泽……梁平在哪个房间?”
护士扭过头去,开始查看挂在墙上的住院患者的名字。
奈绪子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名字,赶紧纠正道:“对不起,说错了,是长濑。她还在住院吧?”
“长濑……”
“她儿子是律师。”
“啊,还在。顺着楼道往那边走……”护士很亲切地把怎么去病室告诉了奈绪子。
奈绪子向护士鞠了一个躬:“顺便问一下,久坂今天在吗?在这儿当护士的久坂。”
“您是说护士长助理啊?在呀。不过现在在哪里不太清楚,我给您广播一下?”
“不用了。要是能见一面,也不过是打个招呼。”奈绪子说完就朝病房走去。
楼道里,一个身穿住院服、端着脸盆的老人从对面走过来。奈绪子觉得那老人长得跟她的父亲一样,不由得感到万箭穿心。
老人不住地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跟奈绪子擦肩而过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奈绪子听见老人说:“你不该到这里来。”
说话的声音跟父亲完全一样。奈绪子一惊,回头看时,老人已经不见了。旁边是盟洗室,奈绪子自己对自己说,大概是到盥洗室去了吧。
按照护士指的路,奈绪子走到走廊尽头,来到一个病房的门口,看见了写着“长濑麻理子”的小牌子。这时,一个亲切的声音从病室里传了出来:“不要紧的,一点儿都不可怕。”
奈绪子探头往病室里边一看,只见四张病床空着两个,有人的那两张病床,分别躺着两个患者,一个70多岁,骨瘦如柴,脑袋底下枕着一只鞋子;一个50岁左右,长得有点儿像笙一郎,正在撒娇似地看着给她量血压的护士。
奈绪子只看了那位护士的侧脸一眼,就觉得没有必要看她胸前别着的小牌子了。
不只是她的侧脸,就连她的整个身体的姿势都可以让人感觉到,她决不是那种性格开朗、举止泼辣、奋勇向前的人。
但是,如果把自己受到的伤害和脆弱的心灵完全暴露给眼前这位姑娘,她肯定会给予同情和理解。在她的灵魂深处,浸透了同情和理解,使人不由自主地就会相信她。
需要她的人一定有很多!奈绪子好像被捅到了痛处,胸口感到一阵难受。
大衣下面的挎包静静地敞开着。奈绪子根本意识不到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只感到悲哀,好像自己的存在由于优希的存在而被彻底否定了似的。
大衣缠在手上,使她无法动作。她正要把大衣扔在地上的时候,听见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久坂小姐在里边吗?”一个穿着住院服,看上去很高雅的夫人拄着拐杖走过来,朝奈绪子微笑着,又问了一句,“久坂护士长助理在里边吗?”
奈绪子回答不上来。夫人沉下脸来,但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边问“里边有人吗”一边走进病室去了。
“啊,岸川夫人!”屋里传出一个沉稳的声音。
“我家先生今天下班早,说带着我和麻理子到院子里去散步。我认为先得经过您的批准,到处找您,没想到您在这里,正好。怎么样?麻理子能出去吗?”
“哎,没问题,她肯定高兴。”
“麻理子!你身体还好吧?”夫人跟麻理子打招呼。
奈绪子听见躺在病床上的麻理子嗤嗤地笑了。又听那位夫人说:“门口站着一位姑娘。”奈绪子听到这话,转身就走,不料差点儿跟一个皮肤粗糙的60来岁的老人撞在一起。
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奈绪子说:“哎呀,这位姑娘好漂亮啊!您也是来探望病人的?”
奈绪子暖昧地点了点头。老人又问:“顶头这间病室就有两个病人,您是看望哪一位呢?”
奈绪子进退不得,只好应付道:“……长濑麻理子。”
老人惊喜得张大了鼻孔:“您是来看麻理子的呀!太好了!喂!麻理子!这位漂亮姑娘来看你了!”老人像报告什么喜讯似地大呼小叫起来。然后也不管奈绪子乐意不乐意,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
这时,那位被奈绪子认定是久坂优希的护士出现在病室门口。奈绪子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小牌子,没错儿!紧接着一抬头,目光与优希撞在了一起。
优希朝奈绪子微微点了点头,先说话了;“您认识长濑麻理子?”
奈绪子犹豫了一下,说:“不,我认识她儿子。”
“……笙一郎?”优希的表情发生了微小的变化,但她马上镇定下来,笑着说,“请您进去看看她吧。”边说边侧过身子让开路,“除了她儿子以外,还没有谁来看望过她呢。您来看望她,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奈绪子很犹豫,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病室。优希向躺在床上的病人介绍说:“您儿子的朋友。”
床上的病人好像没听懂优希的话,皱起了眉头。
“您得说是她爸爸的朋友,不然她听不懂。”那位皮肤粗糙的老人在奈绪子身后说话了,说完探出头来看着麻理子,一字一顿地说,“麻理子,你爸爸的朋友来看你了。你爸爸的朋友,你看,多漂亮啊!”
麻理子的脸痛苦地扭曲了,抬起头来看着奈绪子,用极细的声音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对不起……”
奈绪子迷惑不解。麻理子双手作揖,求饶似地:“别打我……饶了我吧……爸爸!快回来!”她闭着眼睛,拼命叫着,“别把我关在壁橱里,我讨厌壁橱!妈妈!你上哪儿去了?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叫着叫着,真的哭了起来。
优希靠近她的枕边,安慰她说:“不要紧的,我在这儿呢。放心吧,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呢吗?”
麻理子睁开眼睛,看着优希,放心地吐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摸着优希的脸,由衷地微笑着。
那位皮肤粗糙的老人又在奈绪子身后说话了:“都怪我,说话太莽撞了。真对不起!”
叫岸川的夫人批评说:“先弄明白了再发言。捅漏子了吧?”
奈绪子再也呆不下去了:“请多保重!失礼了!”说完转身就走。
“别急着走啊,麻理子已经平静下来了嘛。”老人劝说道。
奈绪子强装笑脸:“不了,本来就打算只打个招呼。对不起,我先回去了。”说完躲开老人的阻拦就出去了。
“请等一下。”优希在她的背后叫了一声。
奈绪子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由于慌乱,她没走原路,而是顺着楼梯迅速下楼。大衣从手上滑落下来,掉在了八层与七层之间的楼梯平台上,脚下一绊,挎包也掉了,菜刀甩了出来。菜刀虽然用布包着,但由于露着刀把,一眼就能看出是菜刀。
奈绪子对自己计划好了的事又犹豫起来,瘫坐在地上。身后有人下楼梯,回头一看,是优希。
优希盯着掉在地上的菜刀,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问道:“您跟长濑笙一郎是……”
奈绪子根本没有,也不想理会优希的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突然来见你……”她又是羞愧,又是后悔,低着头对优希说,“请你,跟梁平……”她说不下去了。
“梁平?这么说,您是有泽的……”
奈绪子看着掉在地上的大衣,觉得那就是瘫倒之后的自己。她想赶快把自己分出去的身子掩藏起来,于是收起大衣,质问优希:“你为什么一直磨磨唧唧的?”
话说到这里,想收也收不住了,奈绪子把大衣抱在怀里,一口气说下去:“你们那么早就认识了,为什么不早点儿结婚呢?要是他在认识我以前就跟你结婚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奈绪子说不下去了。她伸手抓住刀把,紧咬着牙,使劲儿把心里涌上来的东西咽下去,好像要刺杀挎包里装着的东西似地,狠狠地把菜刀装进去,抱着挎包和大衣站起来,避开优希的视线说:“实在对不起。今天的事,你就一笑了之,把它忘了吧。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请你多保重。”说完鞠了一个躬。
“哎……”优希还想说些什么。
“再见!”奈绪子打断了优希的话,顺着楼梯往下跑去。
走出医院大门,奈绪子坐进了一辆停在门口的出租车。到家之前,她还能挺住,可一进家门,她就再也坚持不住,一下子瘫倒在榻榻米上。
她觉得喉咙干渴,挣扎着站了起来。打开电灯,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