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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最初发现自己有孕的时候她的情绪格外激烈抵触,她对腹中突然多出的那块肉有那样多的恐惧和憎厌。但是后来一天天过去,她渐渐的变了。在危机四伏的深宫之中,如果说有什么真正是属于她自己的,那就是这个在她腹中不断成长的孩子。她和他共同保有这个秘密,相依为命。
她记得第一次胎动的时候她的心情。
害怕,震惊,但同时她又觉得那么新奇。
她渐渐忘了被先帝强迫时的痛苦,忘了自己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有多么愤恨。
他与那些龌龊全无干系,他就是他,是她的孩子。
孩子一天天在长大,动静也一天比一天要频繁。她曾经有过寻死的念头,可是后来她再也想不起自寻短见这回事。
她想过逃出去,逃离这吃人的深宫,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好,能够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母子相依为命。她会把自己能有的一切都给他,能看着他一天天长大……
贺妃发现了她的秘密,但是出乎她意料,贺妃没有告发她,也没有让人处置她。其实在这宫里,贺妃的处境也一样危如累卵。她如果真能生下皇子,那自然一切都不同了。可问题是她能不能生得下来?皇后心狠手辣,皇上风流成性处处留情,小小一个贺妃在他心中根本无足轻重。
方尚宫不是没有想过,贺妃留下她和腹中孩子的性命或许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偷龙转凤……又或是为了旁的,比如贺妃把自己有孕后的补品都给她吃过,每回都是如此,看她吃过之后没事贺妃才会进食。
纸里包不住火,她还是被皇后的人发现了,从此就被关了起来,几个月暗无天日的煎熬,在幽禁的生活中,她每天都怕这是自己的最后一天,每天睡下都怕明天不会再醒来。
皇后无子,她养着几个有孕的宫人是为什么,这一猜就猜得出来。
方尚宫那时每天都在心里默默祝祷,她希望自己能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希望皇后能够挑中他,这样他就能活下去。
至于自己,那是肯定不可能保住性命的。
她一点儿也不怕死,她只希望孩子能活。活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太医给她开的补药她认认真真一口不落的喝完,每天送来的饭食她也都会吃,让自己吃得饱饱的。也许正因为她看起来如此老实听话,逆来顺受,看管他们的人会许她每天在院子里走动一会儿。
但是一同被关起来的其他几个人就不一样了。有一个被关进来没有多久就出了事,用一根折断的竹筷自尽了。另一个则是发了疯,把送饭的人给咬了,后来她也就不知去向了。
一直捱到了金风园的,包括她在内就只有三个人了。
路上受了颠簸惊吓,所以那个不知道名姓的宫人到了金风园后不久就见红了。
听着隔壁传来的一声又一声呻 吟惨叫,方尚宫觉得那声音就象一根绳索般,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她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如果她先一步生下了男婴,那么自己和姓宋的宫人对皇后来说大概就没用了。
她又惊又怕,肚子似乎也隐隐的疼痛起来。
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肚子疼的不对劲。
她也要生了。
只有一个老宫女和一个看起来是医婆打扮的妇人来照看她。
外头大雨倾盆,方尚宫咬着布绳一声不吭,她拼尽全力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这孩子才有活路。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从来没人告诉她,人要到这世上来需要经过这样的艰难和苦痛。
但她生的并不顺。外面已经天黑,雨越下越大,似乎永远都不会停。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可孩子还是没出来。连那尖锐的巨大的疼痛都象在渐渐离她远去。
她好象能闻到屋里弥漫的松香气,窗缝里透进来的雨水和泥土的气味。
她知道身边的人在说话,可是却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后来还有人给她灌了一碗药,喝了药之后她的意识更加昏沉。
后来……
方尚宫轻声说:“后来我就不醒人事,等到我再睁开眼时,已经过了五六天。我没有死,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了,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一直到先帝从金风园移驾回宫,我才能勉强起身走动。”
“那时候我才知道,皇后生下了嫡子,皇上龙颜大悦,为此还大赦天下,减免京城附近数十郡县的税赋。”
她抬起头来,几年来第一次正视着皇上。
窗外头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暮色四合,屋里没有掌灯,她已经看不清楚皇上的面容和神情了。
“奴婢也只知道这么多。我也想知道我生下的孩子究竟在哪里,是死是活。如果他活着,那活在什么地方?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他埋在了哪里呢?可是当年涉及此事的人一个也找不着了,我连自己是怎么逃过一条命的都不知道。”
那一年之后她的身体也彻底垮了,每逢阴雨湿冷的天气她就无法下地,她的嗓子也坏了,多年来只能进食软烂的粥汤,一直到大皇子出生的那年她才能勉强发出声音,说出的话嘶哑难辨。
“其实奴婢也不是没幻想过,我的孩子大概还活着……也许有生之年我能知道他过得很好,或许还能和他见上一面,这就足够了。”
她干涸多年的眼眶中漫上一层水光,方尚宫轻声说:“这就足够了。”
☆、三百四十七 月色
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宁慢慢转过头看着皇上。
皇上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那样沉寂。
“这就,足够了吗?”
皇上半晌只问了这句话。
方尚宫慢慢的点了头,话音象她前面说的话一样坚定不移。
“这就足够了。”
皇上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是吗?”
谢宁的手冷一阵,热一阵的。方尚宫讲的话不多,可是话中的意思却重的让她觉得难以担负。她一时间想到了自己前一次生二皇子时艰难的关头,一时间又想到了那只去过一次的金风园。
她记忆中的金风园凄清冰冷,在那里死去了太多人,明寿公主,贤妃,还有她的婶娘……那是一个阴谋与死亡笼罩的地方。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那个与皇上去见明寿公主的夜晚,高大松柏树长满了小路的两侧,密密的垂下的枝叶拂过轿辇的顶盖,发出悉簌细碎的声音,象是有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似远还近。
谢宁忽然想起,金风园中最荒僻的地方,就是东北角的料库,那处曾关押明寿公主的院落,名唤风入松。
方尚宫曾经被关的地方,莫非就是那里?
皇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掌灯。”
夏月领着宫人鱼贯而入,将室内的纱灯一盏盏点亮。从敞开的半扇窗子往外看,院子里的灯也次第点亮。院落中的石灯,廊下的宫灯。
被灯盏照亮的庭院,与刚才黑暗的宫殿,仿佛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光明回到了这间屋子里,看着方尚宫坐在那里安详如旧,皇上也平静而从容。仿佛只有她还陷在三十多年前的悲辛交加之中无法挣脱。
但即使是此时此刻,谢宁神思不属,心不在焉的这个时候,她仍然本能的捕捉到了方尚宫和皇上掩藏在平静下的异样。
明寿公主和方尚宫都说,太后差遣去的白尚宫将与此事相关的人都灭口了。
方尚宫却活了下来。
这一死一活,之间的出入怎么解释呢?
方尚宫怎么活下来的?能在皇后的控制下救下她、在她难以动弹时照料她的人又是谁?
皇上站起身,扶着谢宁慢慢卧下,又将薄被替她盖好。
“朕去去就来,等朕回来一起用晚膳。
谢宁点了点头。
目送皇上与方尚宫先后出去,谢宁紧紧闭上眼,随即又睁开。
她存疑的地方,皇上绝不会想不到。
望着因为刚才撩起又放下的帘帷,谢宁因为关切微微欠起身,但很快又因为疲惫而倒回枕头上。
从她躺的枕上可以看见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下弦月被天际的叠云半遮半掩着。
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一时间竟然恍惚难辨这哭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
是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吗?
可她马上就清醒了。
这是三皇子在哭。这样的哭法,八成是又把襁褓尿湿了,让他觉得不舒服了。
饿的时候他的哭声更短促,更急切。
而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一开始并不是在哭,而是不适的哼哼唧唧的,跟猫儿似的。
三皇子当然不会说话,但是谢宁是他的母亲,她了解他有时候就象了解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脉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
有人说母子连心,或许……
谢宁怔了下。
方尚宫,她对自己的孩子是生是死,身在何处全然一无所知吗?
乳母抱着三皇子走进来,过了片刻二皇子也跟着乳母范氏一起来了。
谢宁被这两个宝贝缠的顿时无暇去思索那艰深复杂的事了。
皇上沿着回廊往前走,方尚宫跟在后头。
这时候连白洪齐都没有在跟前伺候。
等到了小书房的门前,方尚宫发现白洪齐已经先一步到了这儿来打点伺候着。小书房里的灯盏都点亮了,窗子开着,帘栊半垂,连茶都已经沏好。
方尚宫迈过了门坎,站在靠右首的地方。
皇上伸开手,白洪齐上前伺候,将皇上的外面罩的纱袍解下,另取了一件淡灰青色麻纱长衫替他穿戴上,又将茶斟满,端了过来。
与从前不同的是,白洪齐没将茶直接递到皇上手边,而是先端给了方尚宫。
方尚宫比平时慢了一拍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小托盘接了过来,缓缓走上前,将茶奉与皇上。
白洪齐已经极识趣的退了出去,不但退出了小书房,甚至退到了廊阶之下,飞快的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
明明这时天气已经不热,晚风吹来了无尽凉意。
皇上看了方尚宫一眼,两人的目光一触,皇上的目光显得坦然而澄澈,方尚宫却是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立刻将头低下。
皇上将茶盏端了起来,随手放在一边。
“方尚宫。”
她垂得更低了一些:“奴婢在。”
皇上顿了一下,轻声说:“刚才你说,只想再见到你的孩子一面?”
方尚宫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有了片刻迟疑,然后才答:“是。”
皇上伸出手,将碧竹帘栊缓缓向上托起,露出天际被云层半掩住的下弦月。
“朕也曾经和你想的一样。朕只想知道那个人的生死,唯愿能见到她一面。”
他转过头来,容色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寂寥:“记不清有多少回朕就这样站在窗下,想着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眉毛什么样,鼻子又是什么样,她的声音是高还是低,她的眼睛是不是会同朕相象?”
方尚宫身子微微打晃,她抬起头来。
“多少次看着月亮时朕都在想,她或许还活着,就在这世上,和朕看着同样的月色。”皇上静静的问:“你觉得,她和朕现在,是不是在看着同样的月色?”
方尚宫手紧紧握着,嘴唇止不住的发抖。
他知道了。
方尚宫觉得眼睛刺痛,克制了许久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沿着她枯瘦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淌。
他知道了,那些话瞒不过他。
“皇上……”
“朕曾经想,只要能知道母亲的音讯,能够见她一面就不再有旁的奢望,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还是太贪心,想要的远不止这些。”皇上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瞬,但这个笑容是如此短促,就象被疾风吹散了一样。
方尚宫再也忍不住,她抬起手来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三百四十八 蒸糕
“娘娘,晚膳得了,摆在哪里?”
“等一等,等皇上来了。”
谢宁特意重新洗了脸,挽了头发,还换了一件衣裳。
青荷迟疑了下,谢宁已经从镜子里看见了。
“怎么了?”
青荷不敢瞒,这事儿也瞒不住啊。
皇上不过来,主子现在不问等下也会问。
“皇上去寿康宫了。”
谢宁怔了一下,转过头来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得有一刻钟了。”
谢宁转过头,还没有梳上去一半头发散下来披在身上。
皇上走时说了要一同用晚膳。
再说,还有方尚宫的事。
这个时候,皇上怎么会去寿康宫呢?
谢宁忽然站起身来,手撑在妆台上,袖子带翻了铜镜,东西被刮到了一片。
“主子?”青荷吓了一跳。
“寿康宫一定出事了。”
要么是谨妃,要么是玉玢公主,不然皇上不会在这时候过去。谨妃从前曾经借着公主的名义想要邀宠,几次之后皇上也再不理会她这一套。
谨妃病了多日了,玉玢公主的情形也一直不大好。
谢宁又问:“方尚宫呢?”
青荷心里一颤,连忙说:“方尚宫也过去了。”
她这么机敏的一个人,哪里看不出下午出了大事,这事还与方尚宫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