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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瘢脖焕о@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
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