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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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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拽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搞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想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晴,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借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上面,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面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我们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菊仙听: 

         
      “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 

         “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菊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 

         “千斤口白四两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 

             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 

             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以顽强的斗志, 

             顶恶风,战黑浪 

             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 

         “小楼,好!” 

         听了一声彩,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 

         “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邦邦!”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 

         “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 

         “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 

         “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哪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哪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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