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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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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彩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漫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他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璞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 

      “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彩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像要跟咱斗斗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 

      “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 

      “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嗳,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锲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胡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地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脂胭、黑锅胭脂……一古脑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弄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重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取过小楼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报告: 

      “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 

      “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呐。”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毕恭毕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 

      “不敢当。” 

      袁四爷笑: 

      “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 

      “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困围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王宝驯》、《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 


      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理钱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 

      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为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遏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鳌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赔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 

      “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 

      “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 

      “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叙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展地步下楼梯,亮相。 

      窑子中一围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鲜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 

      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乌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唤: 

      “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 

      “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 

      “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诚来道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的用来饮场?”老鸨笑,“别诓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 

      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替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造声赔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直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 

      “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 

      “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的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 

      “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 

      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 

      “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或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亲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呷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 

      “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酒桌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抄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觑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设事人一样,生生受了它。 

      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险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叠反映,仿如面对着面。 

      “嘿嘿,武松大闹狮子楼。” 

      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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