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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思忖着,未即答话。
香姑在旁插话说:“梁大爷何不远走高飞西疆去。”
梁巢父凄然道:“落叶归根,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埋葬在那么迢迢的异域啊!”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都为梁巢父的为人所感动,又都在为他的处境而忧虑不安。
梁巢父见状,心里也感动万分,不禁昂起头来,慨然说道:“想我梁某和你三人非亲非故,但竟蒙你们如此关切垂注,可见人世尚存道义,公道自在人心。我梁某已是残年,死何足惜,所以放心不下者,罗虎吉凶未卜,下落不明。想罗家就只剩下这点骨血了,若再遭不幸,我有何面目见他父亲于地下!不然……”他指着前面庙边悬崖:“看,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
玉娇龙心头不觉怦然一动,她瞟着眼睛向那崖下望去,只见削壁千仞,下面幽谷茫茫,令人目眩心悸。半崖壁上长满荆丛,密密层层,把谷底遮得严严实实,更显得谷底深幽莫测。
一直未曾开口的蔡幺妹,伤感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梁大爷千万不要存轻生的念头。罗大哥确隐匿在一可靠之处,只是近况不明,吉人自有天相,量那田项也奈他不得。”
玉娇龙知道蔡幺妹不愿在她面前说出罗小虎藏匿的真实所在,是对她还心存疑虑。
她不动声色,拉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问道:“梁先生四处行医,可知道京城附近哪里有个王庄?”
梁巢父略感不解地:“这京城附近王庄甚多,不知玉小姐问的是哪个王庄?”
玉娇龙:“铁贝勒王爷的王庄。”
蔡幺妹惊异地望了望香姑。香姑抿笑着回瞟了她一眼。
梁巢父用手向西方一指,说道:“从这里西去,不过百里,靠近永定河边,有一座极大的红墙绿瓦围着的庄园,那就是铁贝勒王爷的养马王庄。”
玉娇龙:“梁先生可曾去过王庄?”
梁巢父:“几年前我走方行医时,也曾去过王庄,给那管王庄的官儿看过病来。”
玉娇龙:“那庄宅官姓甚?为人如何?”
梁巢父见她问得这般仔细,心里不禁暗暗诧异起来。但他仍耐心地答道:“王庄里的人都称他拉达老爷,也不知是名是姓。听说他是蒙古人,原是王爷帐下一名校卫,当了王爷的庄宅官,也算个正八品了。这位拉达老爷为人倒也忠厚爽直。”
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梁先生何不去投奔拉达,进了王庄就万无一失了。王庄里有个驯马手,他见到先生后,定会竭力照顾先生的。”
梁巢父困惑万分,茫然不解地说道:“驯马手?!我生平从未结识过这样的朋友,哪里会有这等事来!”
玉娇龙充满了感情而又恳切地说道:“梁先生,你放心地去吧!去了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已料定玉娇龙所说的那位驯马手就是罗大哥,但罗大哥已成了王爷的驯马手,而且现在王庄,她又是怎样知道的呢?蔡幺妹真感到不解了。
香姑也插话道:“梁大爷,去吧!就随那驯马手养老去,他会侍奉你一辈子的。”
梁巢父猛然明白过来,他真是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就用手往头上一击,夹怨带喜地自语道:“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不中用了!”说完,他又不禁转喜为悲,向西凝望,不觉老泪纵横。
过了一会,梁巢父才拭干眼泪,转过身来,对着玉娇龙拱手说道:“多蒙玉小姐指点迷津,梁某将没齿难忘。我这就下山到王庄去了。还望玉小姐多多珍重,万事都是否极泰来!”同时又转向蔡幺妹和香姑,“二位姑娘的热肠义胆,梁某亦已铭记在心了。
后会有期。“他说完便转身向后山走去。
香姑自语般地说道:“梁大爷明天就可到王庄了。”
玉娇龙目送着梁巢父远去的背影,神驰意逐,不禁惆怅满怀。
在回到庙去的路上,三人都默默地走着。在经过庙旁的崖边时,玉娇龙停下步来、望着崖下出神片刻,忽又回头对蔡幺妹说道:“我有一事相求蔡姐,我决定请庙里老道为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道场定在三月初五那天最后上表圆场;我求蔡姐定于三月初五那天上山来陪我一陪。”稍停片刻,她又凄然说道,“从此以后,我俩恐就无见面之机了。”
蔡幺妹虽觉她神情有些异样,话也说得过于感伤,但她体贴玉娇龙眼前那难堪的处境,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说:“好,我准来。”接着又安慰她说:“你也不必太往窄处想了。我和你近在咫尺,日子还长,哪有不再见而之理。”
玉娇龙深情地笑了,唇角边却留下一丝淡淡的苦味。
玉娇龙和蔡幺妹分手后,带着香姑回到庙内客房里,她还没坐定,香姑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道:“你怎能料定罗大哥是留在王庄的呢?”
玉娇龙:“从梁先生口里,我才知道那是王爷专门养马的王庄。罗大哥既然是驯马手,理应住在王庄,王府里哪能驯马!”
香姑:“你心真细,难怪少夫人时时夸你。”
一宿已过,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临行前命香姑将道长请到客房来,把自己欲给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一事,告知道长。道长见是侯府功德,当然满口答应下来。玉娇龙思忖片刻,又说道:“在这四十九天中,除亡母玉老夫人道场外,还请道长为陕西蒲城捕快蔡九加做一场,也要全堂法事,所需功德费用,一概由我派人送来。这两场道场,均应定在三月初五那天上表圆场,我要亲自上山祭奠。”
道长一一应承下来。
香姑在旁,心里虽觉有些奇怪,认为玉小姐对蔡爷、蔡幺妹不过出于一片好心,也就未便深问。
玉娇龙动身回府了。当她带着香姑走出庙门,来到阶前上轿时,她抬起头来向庙坝四周茶棚看了一看。一瞬间,她所触到的那百十道向她投来的眼光,一道道都显得十分冷峻和尖厉,含有轻蔑和不耻,也带有嘲谑与怒愤。玉娇龙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有如中箭一般,感到一阵寒透全身的剧痛。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在京城,甚至在这世上,已经容她不得,已经没有她存身和立足之地了。
在回城的路上,轿子经过安河桥时,为了争道,轿夫和迎面而来的一乘四抬大轿争执起来。只听对面那班轿夫,又是喝让,又是斥骂,恶言恶语,盛气凌人。玉娇龙轻轻拨开轿帘窥去,见那乘座轿佩饰,不过一七品官眷所乘,若在平时,哪里敢来和她争道,可在今天,因自己所乘只是一乘轻便小轿,那班轿夫,哪把她放在眼里,怒目横眉,硬要逼她让道。抬着自己的那两名轿夫,平时仗恃侯门显赫,也是骄横成性,哪里让过人来,可在今天,只争执几句之后,也不报出轿主门第身份,便忍气吞声地退让道旁,让那班轿夫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玉娇龙如被唾面一般,屈辱、羞悔、忿激、伤痛一齐涌上心头,她真感到伤心极了。
玉娇龙这时所感到的伤心,是她在这次小小的争道纠纷中,才真正地感到了一向尊荣显耐的侯门玉府,眼前已经衰落到何等地步!以致连自己的轿夫都羞于报出这个世家门第!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人情冷暖和世态凉炎了。这是败坏,这是玷污,这是蒙耻,这是受辱!玉娇龙深深为自己的罪疚而感到痛不欲生了。
玉娇龙坐在轿里,由震撼到悲痛,又由悲痛到沉思,她把自己两年多来的所行所为,仔细反省一遍,她又陷入一片茫然与迷惘之中。她感到自己在玉府堂前是罪孽深重,是不孝子孙,但她又感到自己清白无暇,无愧于心。对于罗小虎,心里则又是怨他,又是恨他;怨来恨去,她揪心的还是他的安危。只要一想到他自己的心里总是被搅得一团烦乱,接着便是一阵无法禁锁的神驰。玉娇龙想起昨天在元君娘娘神像面前所许的誓愿:但求保佑父亲病愈;但求保估罗小虎平安,愿减自己十年之寿。这时,她在轿里重新设誓:自己宁愿粉身碎骨,但求挽回玉门清誉,但求保得罗小虎平安。玉娇龙耳边又响起道长和梁巢父的那些话来:“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
“一尘道长就借此飞升仙去……”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峭削千仞的悬崖和幽深莫测的山谷。
她从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呼唤:“只有这条路了!”同时从她眼里滚下了两颗滚烫的眼泪。
回府以后,玉娇龙反而显得比平时平静多了。就从她进香回来的那天起,她又恢复了每天傍晚独自到花园里去散步的习惯。尽管玉府里仍然笼罩着一片不祥的阴霾,哥哥玉玑总是避着不愿见她,鸾英嫂嫂也经常愁苦着脸,卧病在床的父亲每当她去问安时还是掉过头去不肯望她一眼,可玉娇龙似已习以为常,不再难堪在意了。
转眼已是二月初间,地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枝头上又开始冒出绿芽,吹来的风已带有微微的暖意,春天又到来了。
一天下午,玉娇龙带着香姑在花园亭子里闲坐,忽见鸾英房里的丫环向亭里走来,手里捧着一张貂皮,貂皮上放着一个木盆。那丫环上得亭来,给玉小姐请过安,禀告来意说:“老太爷原在西疆的旧部、乌苏游击肖准派标下千总进京公干,要他顺便给老太爷请安来了。那位千总还说他还受乌苏一牧民之托,顺便给香姑捎来这两件东西。少奶奶特叫我送了过来。”
香姑一见到那两件东西,脸色顿时发白起来。她忙接了过来,放在石桌上面,用微微颤抖的手抽开木盒,见里面装着的乃是一只银镯。香姑对着银镯竟像呆了似的,愣着不动了。就在这一瞬之间,三年多前的一段情景又在香姑眼前闪现:……一个冬天的夜晚,父亲病在床上,房里没有一篓马粪和一捆柴火,香姑冻得发抖,蜡缩在墙角。哈里木骑着大红马来了。
送来了一袋麦粉和几张羊皮。他把一张羊皮给香姑披在身上,半宽慰半逗乐地对她说:“先披上这羊皮,等我打了貂,再给你送张貂皮来。”香姑打从身上到心里又才感到了一丝儿暖意……
……一个阴沉的早晨,母亲病在床上,已经快咽气了。香姑伏在母亲身旁啼哭。哈里木骑着大黑马来了,送来了一些银两和草药。母亲挣扎着把戴在自己手上的一只银镯取下递给他,指着自己对他说:“代我替香姑好好保存,一切都拜托你了。”……
香姑眼前这只银镯,就是母亲临死前交给哈里木的那只银镯;这貂皮也是哈里木曾说过要给她送来的貂皮。哈里木怎会和军营里的人打交道?这千总究竟是谁?香姑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玉娇龙凝视香姑片刻,回头问那丫环道:“你可见到那位千总?是怎样一个人物?”
丫环道:“少奶奶见那千总时,我正好在旁侍候。那千总个子不大;长得很壮实,很是少年英俊。”
香姑一听:立即张大了眼睛,气也喘急起来。
玉娇龙:“那千总可已出府?”
丫环:“少奶奶把他留在府里了。现在客舍休息,”玉娇龙:“你去把他带来见我。
我想问问乌苏近来的情况。“丫环遵命返身走出后园去了。
玉娇龙含笑望着香姑,柔声说道:“香姑,我料准是哈里木来了。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香姑满怀感激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埋下头去摸弄着衣角,腮边泛起了红霞。
玉娇龙充满感慨而又深情地说道:“我答应过你,说要送你回西疆去,我正发着愁,这一下真是天从人愿了。”
香姑抬起头来,急切而又带着含泪的音调说:“我要你和我们一起去。这京城还有甚值得你留恋的!我看它真是你无边的苦海啊!”
玉娇龙凄然一笑说:“我已不能和你去了。这苦海也有尽头,我也快到岸了。”
就在这时,那丫环带着一位身穿酱红战袍、束腰箭袖的少年骑尉进亭来了。那少年骑尉长得英气勃勃,红润圆圆的脸上,闪着一对机警而又略带狡黠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唇上,长着一丛绒绒的细毛,使这张英俊的面孔,显得有些任性和稚气。玉娇龙在他还未走近亭子之前就已认出他来了。她没料错,这正是她曾在草原上、沙漠里、草坪中以及在达美的小屋外见过的哈里木。哈里木当然也是认识玉娇龙的,只是碍于那带路的丫环站在他的身后,他不便贸然上前行礼认见。直等那丫环上前引见以后,哈里木才拱手欠身道:“乌苏骑营千总见过小姐。”
玉娇龙点了点头,说:“你一路辛苦了。”接着回头吩咐那丫环道:“你各自回房去吧,一会我叫香姑送他回客舍就是。”
直等那丫环去远以后,哈里木才充满关切地问香姑道:“香姑,你一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