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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离微微颔首,声音不高不低,悠悠荡荡宛如秋风一般,朗然之中带着几分不经意的落寞,“我以前从未过过这样的节日,冬至也好,新岁也罢。对我而言,那些日子都没什么意义,与寻常的日子并无分别。”
果然与自己猜想的差不多,夕鸢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怎么今年就肯过了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离在抬眸之际,她竟隐约觉得他的眼底漫开几分温柔笑意,与平时那稍纵即逝的笑容不同,这回仿佛当真是从心底笑出来的。
他的声音仍旧不高,清清淡淡,却不带寒意,“你说呢?”
夕鸢怔了怔,她隐约有些明白了楚离的意思,只是有些不大确定。
他的意思是说,因为今年有她陪他过节么?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在楚离的心里,也是有了一席之地分量的人。夕鸢想到这点,不禁觉得胸口有些泛起暖意,从楚离最开始冷淡肃杀,到如今月下灯前温柔低语的一句话,他们终于……算是朋友了罢?
如此一来,胃口似乎也更开了些,只是刚才汤圆已经填饱了肚子,这会儿若再吃菜也有些勉强,倒是可以喝点小酒……夕鸢见楚离一直自斟自饮,便有些按捺不住,眨了眨眼含笑问道,“今天过节,我能不能也讨点酒喝?”
楚离看了她一眼,随手将酒壶递上,口中却又说了一句,“你一个女孩子,喝酒吃饭的模样都斯文些。”
夕鸢蹙起眉头,她什么时候不斯文了?只不过是不像古代女子那样喝口水都用袖子挡着罢了,接过酒壶她也顺嘴回道,“我哪里不斯文了,这才是真性情,那样遮遮掩掩一堆规矩,都是敷衍外人的。”
谁知楚离对她这句话倒仿佛颇为受用,微微一哂,眼底似有流光溢彩,一闪而过,却璀璨夺目。
她曾经在心里默默的给这几个男子的容貌排过顺位,后来发现根本没法比较出一个高低来,因为这几人全然不是一种摸样做派。楚离的性情明显是孤高轻傲那一条路线的,而他的容貌,夕鸢觉得更多可以用漂亮二字来形容,但绝对没有半分女气或是柔弱,反而有一种非比寻常的俊朗味道。
难怪萧远山和萧红袖兄妹二人都抓住楚离松不开手呢,他确实是那种让人看过一眼便难以忽略的人,再加上身上本身散发的一股子冷傲气质,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让人越忍不住靠上前去。
今晚楚离心情仿佛格外的好,又喝了许多酒水下去,算算也该微醺了。夕鸢自己也喝了些酒,胆子渐大,便不禁又想到了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件事情。这个疑惑不问清楚,她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事放不下去,便小心翼翼的问了出来,“师父,有件事儿我一直很想问你,不知道师父能不能据实相告?”
楚离抬眸看着她,微微颔首,“问罢。”
啊,有戏有戏,平时自己这么问了他多半都是丢过来一句别多话,或是谁准你打听师父的事这一类的话,如今竟许她发问,可见今晚确实与平日不同。夕鸢受了鼓舞,便语气更加利索,一口气将疑惑问出,“师父你的仇人,害死你父母那人,到底是谁?他……和顾家,是不是有些关系?”
好了!可算是问出口了。
然而,问出来之后,夕鸢觉得心口不但没有松下气来,反而更紧张了些。
楚离的目光沉稳如旧,落在她如水灵动的眼睛上,过了片刻又将目光挪到一旁,看着她殷红的唇瓣道,“你很想知道这件事?”
夕鸢抿唇点了点头,“说实话,是很想知道,因为我记得,咱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似乎是很不喜欢的,周身的杀气连我都感觉的到。倘若以前没有过节,又无往来,你为什么会对我含有那么重的杀意呢?所以,我猜……”
“所以你猜,我的仇人和顾府脱不开干系,甚至……”楚离眸光沉下几分,显得有些深不可测,“甚至怀疑,就是你顾家下的毒手,是不是?”
夕鸢听他问的开门见山,垂首咬了咬下唇,轻轻点头,“我确实不止一次这样想过,这些事情我本也可以装作糊涂,反正与我也没什么干系。只是你对我的种种照顾,都让我觉得,有必要将这事情弄明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只想问个清楚,成么?”
外头或许是起了风,夕鸢听到窗棂被轻轻拍击的声音,却显得屋里愈发安静。楚离面无殊色,看不出是怒是喜,夕鸢也不加催促,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过了良久,也不知到底是多久,才听他沉沉开口,“好,我告诉你。你猜中了大半,当初第一次见你时,我确实以为杀我父母的,就是你爹。”
夕鸢心头一紧,“后来呢?”
“后来,我又查出一些事情,才知你爹在那事上,确实没有动手参与,真正的始作俑者,是敦肃侯。”
“也就是说,你的仇人,就是敦肃侯?”夕鸢怔了怔,忽然觉得脑中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下子都能够连贯成串了,“所以你跟在王爷身边,是因为知道他的目的是扳倒敦肃侯及其一众党羽,与你要报复敦肃侯的目的相同,是不是?”
楚离微微颔首,“不错,倘若只是取他首级,未免也太过便宜了他。王爷奉皇上旨意,要对敦肃侯及其党羽斩草除根,你爹也是他的党羽之一。当年我爹是苏州盐商,与我娘恩爱和睦,琴瑟和谐。敦肃侯下江南来巡查,我爹便与当时的两江总督一并款待他,谁想到他竟看中了我爹的家产,更瞧中了我娘,想据为己有。我爹娘自然不肯,偏偏那时师父又带我去了边关,敦肃侯当时已经回京,却仍不死心,与两江总督勾结为奸,派兵围了我家宅院。只是那会儿,我爹早已将家产都转到了姑母处,那些人搜不出银子,便想强行带走我娘。我娘不堪其辱,咬舌自尽,我爹也随后自我了断。那群人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才肯撤离出去,待我和师父回府之时,爹娘的尸身都已经化为灰土。”
夕鸢想起敦肃侯那副模样,确实是好色异常,可没想到他竟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来,将楚离父母活活逼死。
“此后,我这一生便只有这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报仇雪恨。我到了京城之后,混入了敦肃侯府中,那一次我本可以杀了他,却让王爷瞧出端倪,引我到了屋外。他与我交谈之后,便与我讲,这样的人若是让他一死了之,实在太过轻巧,不如让他失去所有,尝尽苦头,万念俱灰而后饮恨而死,才算得上真正报了仇。”
“所以你就跟在王爷身边,做他的探子,好打探出敦肃候的私下行动。”夕鸢低声自语,“你是生面孔,平素又行迹诡秘,根本没人会察觉你是替谁做事的,打探起来也更为便捷。”
楚离点了点头道:“不错,那敦肃候被发配流放,受尽活罪,他这样作恶多端的人,凌迟处死也不为过。相比如今这样,要真让他死在我剑下,还真是便宜了他。”
夕鸢叹道:“他是坏事做的太多,现在看来,他那儿子的痴傻症状,安知不是报应?反正,现在他也已经受到了惩处,你爹娘在九泉之下应当也会安慰,你也不必再纠结着此事不能释怀了。”
他抬起眸子,与她四目相接,沉声问道,“你如今听见了,你家中落难,与我也有些许联系,便不恨我么?”
“恨你做什么?你又没有去害过人,顾家败落也不是因你而起。”夕鸢低低一笑,摇了摇头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兴衰成败,都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怪不得任何人。”
然而说到这儿,她却又想到另外一事,萦绕在心头颇有些别扭。
“那你后来教我功夫,又陪我离京,一路上妥帖周到,在苏州更是处处细致。是因为你觉得我娘家中落与你有关,所以……怀了愧疚之心,要补偿我么?”
若真是如此……那实在让人觉得有些……虽然楚离从这件事为出发点也无可厚非,但是她还是一直希望,两人之间的情谊是顺水推舟自然而然的,却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缘故。
楚离听罢之后,只是仰首饮尽了杯中之酒,放下酒杯时清脆利落,一如他口中说出的话语一般,毫不拖拉。
“从来都挺机灵的人,怎么倒犯起糊涂来,这样的傻话,竟也问得出口?”
夕鸢一怔,忽然觉得心情又轻快起来,抿唇浅笑道,“师父说的是,我确实是犯傻了。”
这样恣意洒脱,桀骜不驯的楚离,怎会因为那些原因而随意改变自己的心意呢?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如此复杂,可让人庆幸的是,有时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又能如此纯粹。
过了冬至之后,夕鸢便将烤鸭摆上了酒楼,她虽然已经教了王富两回,只是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王富,心里都有些拿不太准,怕味道上有所偏差。女子下厨抛头露面又实在不太合适,故而夕鸢就在酒楼中帮衬着照看,免得王富出什么差错。谁知王富却争气的很,火候和酱料涂抹都拿捏的极好,只是尽管如此,夕鸢却仍旧时常留在酒楼之中。不怕别的,只怕有些人见这是新开的酒楼,又生意红火,便心生妒忌,要来寻衅挑事。
楚离曾说派人来替她看着,只是夕鸢却说什么也不肯,她想试试看自己的能耐本事,不愿事事处处都依赖楚离。更何况那萧夫人能办到的事情,她同为女子,必定也能够办到。
至于请楚离来替她照看铺子……这念头她连想也没想过,开玩笑呢,放着这么大一座冰山美男在店里,不管是出现色欲熏心的还是出现被他冰山脸吓得不敢进店的,都算不得什么好事。
只是这样一来,香皂铺那边难免就缺人看顾,只有云谨主事。夕鸢时常一日下来要在两间铺子中往返数次,辛苦是辛苦了些,只是见收获颇丰,心中便觉得甘之如饴。
这几日下来,都平静无波,眼瞧着便到了年前两日,夕鸢预备着过了这日便暂且关门,等年关过后好好休息一番再开门经营,谁想到却在这会儿生出了事端。
这日夕鸢在酒楼中与掌柜的一起看账,忽然听见楼下吵嚷不断,似乎有摔砸之声,夕鸢连忙放下账本赶下去瞧。走到一楼才发现,是一桌靠窗的客人正数落王富,态度十分嚣张。
王富站在一旁,显然已经隐忍了许久,手上青筋都绷了出来,却硬是忍着没有回嘴。
夕鸢赶忙上前,笑着打圆场道,“这是怎么了?我是这儿的东家,客人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大可都与我说,只是别气恼。”说着,递了个颜色给掌柜的,掌柜的立刻会意,“啊,是是是,我这就奉一壶好茶上来。”
“不必了!”那桌上为首的一人,生的粗犷高大,脸上还挂着刀疤,一看便不是善茬。只听他一拍桌子喝道,“你是这儿的东家?好,那我倒要问问,咱们来你这酒楼吃饭,是咱们大,还是你这厨子大?”
夕鸢笑意盈然,“瞧您这话说的,您是客人,自然尊贵。”
那人狞笑一声,指着王富道:“那你这厨子,在我们跟前摆谱甩脸子,又该怎么算?”
夕鸢回首瞧了王富一眼,笑意不减,“客官别是有什么误会罢,我们这位厨子只负责烤鸭,按理说是不会与客官有什么来往的,怎么会摆谱甩脸子呢?”
那人一甩袖子,态度极为恶劣,不耐烦道:“咱们还能骗你不成?方才我见他在鸭子上抹了层东西,生怕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便喊了他过来问问。谁知道,他竟闭口不言,问什么都不说话,我只当他是个哑巴,结果他便来了一句,‘哑巴也强过废话连篇的’。你听听,这不是指桑骂槐是什么?分明就是说我问的话多了,还说是废话。你既然是东家,那他自然归你来管,这事儿你说说,该给个什么说法。”
夕鸢这才明白过来,王富往鸭子上抹的那层酱料是特制酱料,味道全靠那一味料,自然不能外传。只是眼前这人气势汹汹,若不安抚了他,只怕要影响其他客人,便客气道:“原来是这样,客官有所不知,这烤鸭乃是咱们店里的独家特色菜,旁人家都没有的。我这位厨子,自知肩上责任重大,一个字都不敢与旁人多说,故而客官问话的时候,他才没有应答。再加上他是乡下来的,十分不会说话,这才得罪了客官。咱们在这店里遇上,也算是有缘分,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这样,我以茶代酒,敬客官一杯,一会儿再让厨房送两样小菜过来,当给您赔罪了,您看成不成?”
那人闻言脸色稍霁,只是却不肯见好就收,反而变本加厉起来。他见夕鸢生的模样标致,便是放在苏州城也是难得一见的国色,又听她说话柔婉,一下下心头便痒了起来,嘿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