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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玢儿同音素在一旁扶额。
严烨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如玉的面容几不可察地一僵。不过也只是一瞬,到底是大风大浪里出身的东厂督主,他修得一副好定力,便是心底有再大的动静,脸上永远都能从容淡然。
譬如此时。
平静的容色没有一丝波澜,宫灯的火光和月华在那张容颜上交相流转,他莞尔一笑,又侧目睨了眼奉天殿中,悠然道,“臣不要钱。”
陆妍笙蹙眉,声音也更加冷硬,“那厂公要什么?”
要什么?他垂着眼打量身前的娇娇,微微皱眉,琢磨着什么是她给得起的。方才兴起一提,如今真要让他说出来,他倒是有些为难。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紫禁城里的日子还长得很,他们来日方长。
“这么着,娘娘先欠着,等臣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问娘娘来要。”说罢,他颀长笔直的身板儿缓缓俯低一个轻微的弧度,抬起右手道,“时候也不早了,臣伺候娘娘入殿。”
……伺候她入殿?陆妍笙一愣,怔怔地看着那只抬起来的手臂。
这个叫严烨的宦官,他拥有世间最好的皮囊,不仅那张脸,就连手也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呆在宫中,宫中的内监肤色均有些苍白,他自然也不例外。眼前的这只右手肤色泛着病态的苍白,骨节分明而有力。
她犹还记得,严烨是会抚琴的。他的琴音不输于临安的任何一个风雅大拿,是她听过最美的。擅抚琴之人无一例外会有一副极为漂亮的十指,他的指节纤长而白净,像是七月里抽出的新竹。
回忆像是潮涌,袭上了心头便难以消退。陆妍笙的神色怔忡,那时的她是多么的傻,竟然会相信他的所有谎话。如今想来,当年的自己真是可怜又可笑,像严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半分的真心呢?
呵。
严烨觑着她的神色,试探地又道,“臣伺候娘娘入殿。”
妍笙这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将心中翻腾的江海一一压下去。她盯着他的手臂,很是迟疑的模样。
这个人稳坐着内监里的头把交椅,恐怕连皇后也使唤不动,这回,她若将手搭上去,只怕从今往后在宫里就没好日子过了。这个厂公还真是片刻也不对她安好心,时时刻刻都想着算计她!真是可恶!
她心头咬牙切齿,微微思忖着,又不好直言去驳严烨的脸面,因笑笑道,“厂公盛情,本宫原不该推却,只是本宫平素衣食起居都离不得玢儿,还望厂公见谅。”说罢又不露痕迹乜一眼身旁的小丫头。
玢儿何其机敏,当即上前几步托起妍笙的左手。
严烨的右手僵在半空中,他也不恼,只唇角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沉声说,“娘娘请。”
妍笙微微一笑,接着便提起绣鞋跨过门槛走进去,严烨也便跟在她身后入了殿。
******
奉天殿中早已是座无虚席。
皇帝的赤金宝座空着,高太后坐在右方的首座,敦贤则坐在她的身旁,神色端庄雍容。妍笙被严烨领着入了殿,坐在后妃的席位之中。她抬眼看了看,只见前方两排的女眷看不见容貌,只能瞧见簪着金贵头饰的后脑勺,一些的头发已经同高太后一般花白了。
先皇后宫内宠颇多,是以留下的一众太妃也不少,约莫十人的样子。陆妍笙暗暗思量,她前排位置上坐着的应当就是太妃和那几个位分在她之上的嫔妃了。
左方一众坐的便是一众皇亲,居首位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的八弟瑞亲王。端王、荣王、安王、平乐长公主依次而坐,身旁无一例外还有一众王妃世子等家眷。
几个成了年的皇子公主也坐在这群人里。当今万岁膝下子嗣不算多,皇太子景晟同景伦公主皆是刘皇后嫡出,二皇子景礼的生母则是珍妃,其余还有一个皇子年仅六岁,是宁贵嫔的孩子。
虽是兄弟姐妹,可皇室之中亲情淡漠,众人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只一番寒暄便不再言语。
景晟的眼睛贼溜溜的尖,这样的场合里也不忘在他父皇的后宫里物色美人。早便听说今年紫禁城里来了个国色,一直无缘得见。方才陆妍笙同严烨一道入殿时他便瞅见了,一双眼睛几乎都要看直,他登觉浑身都猫爪子挠一般痒,侧目看了看景伦,急切地问,“那是谁?”
景伦蹙着眉头瞪他一眼,“太子说谁?”
“喏,”景晟朝着妍笙努努嘴,“就那个穿蜜合色衣裳的。”
景伦顺着看过去,瞧见他说的人后微微一滞。
她和陆妍笙是相识的,当初在瑞王府里还曾一起行酒令玩耍,如今再见,自己却要喊她一声娘娘了。心中难免有些怅惘,景伦低低说,“是沛国公的千金,陆妍笙。前些日子入了宫,被册为了夫人。”
沛国公的女儿……景晟表情微变,摩挲着下巴忖度起来。是陆家女,那可就不好办了。自己虽贵为大梁储君,但终究也不能得罪沛国公,若是惹恼了这个千金,他将来可就别指望得到沛国公的拥护了,这于今后御极不利。
他眸子半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妍笙那张小脸。她微微掩口,似乎在和一旁的宫娥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儿,忽而笑起来,明媚得教整个大殿都更亮堂几分。
笑起来更漂亮。景晟心痒难耐,他好女色,在大梁的勋贵里头无人不知。几个纨绔好友曾笑言他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假。他看上了陆家这个闺女,就一定得想方设法弄到手。
皇太子吸了口凉气思量着,忽地脑子里头闪过一道精光——他怎么能把严烨给忘了呢?东厂督主惯有通天的本事,凭着自己的身份,开尊口请严烨帮这个忙,他必不会拒绝的。
景晟顿觉豁然开朗,心情大好。
一众皇亲都来了,严烨也便退了出去。毕竟是李氏的家宴,他一个姓严的自然没道理在里头呆着。出门时将好听见高太后说话,“今儿是大年三十,皇帝身子不舒坦,咱们便简简单单地把年过了……”之后的话便再听不清了。
妍笙的目光不自觉地追着那个高个儿的身影过去,瞧见他独自转过了九龙金柱,应当是出去了。
跨过奉天殿的门槛,等在外头的桂嵘连忙上前去给他系披风。
严烨呼出一口气,伸手习惯性地抚了抚袖袍底下的乌沉木佛珠,目光深远地望了望西北方。
桂嵘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师父,咱们回去了么?”
他微微摇头,径自从桂嵘手里接过了宫灯,缓声说,“我去见一个人,你不必候着了,回去吧,厂子里没差事的也该在用年夜饭了。”说罢便提上宫灯头也不回地踏雪而去。
桂嵘怔怔地望着那道背影,略想了想便明白过来——师父这是又去看萧太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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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氏太妃
将将绕过太和殿后头的泰清门,严烨便觉得一股森寒的北风扑面而来。
紫禁城极为森冷,尤其是入了夜,永巷的那方便像是有鬼哭狼嚎。入幕过后,临安城的人们便会对这座屹立于黑夜中的庞然大物绕道而行。据看守紫禁城门的侍卫说,一年当中每逢中元节,成群结队的乌鸦便会从紫禁城上方掠过,这里头更是常年都较外先阴冷。
他提着宫灯,脚下的步子从容地朝前走,行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光景,前头隐隐能望见一座建在液玉池上的断虹桥。这里同永巷距得极尽,隐隐还能听见冷宫里那些女人的哭声凄厉似夜枭。
过了断虹桥,前面便是一处院子。朱漆的墙面已经斑驳了,显然被岁月冲刷了不知多少年头。里头约莫亮着灯,灯火却也是极为昏暗不明。严烨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立在宫苑前抬头看,只见匾额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堪,只依稀可辨“静心堂”三个字。
这是紫禁城中距离养心殿最远的宫室,里头住着的,自然也是历代最不得宠的嫔妃。
严烨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手提宫灯,一手推开了破旧的木门。残破不堪的门发出刺耳的声响,“吱嘎”,接着便敞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眼神迷离却森冷,透过门缝瞧见里头的佛堂里跪着一个妇人。
她一身的姑子装扮,连衣裳都打着补丁,面朝着一尊同样残旧的佛像,已经生出皱纹的右手上缠着一串佛珠,口里絮絮叨叨地念着经文。
他将宫灯挂在了门口,复又随意地扑了扑双手,提步走进了静心堂。
姑子年纪已经大了,耳力却并不差,她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沉稳而从容。妇人背对着他并不回头,爬上丝丝皱纹的面容勾起一个笑容,淡淡说,“严厂公怎么有空来看贫尼?”
严烨垂着眼看那妇人,微微俯身揖手,沉声说,“臣参见萧太妃。”说罢,他微微一顿,清漠的眼睛半眯起,淡淡望一眼外头漆黑的夜色,又道,“每年除夕,臣都会来看娘娘,这是干爹的遗愿,臣不敢悖逆。”
“……”闻言,萧太妃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容划过一丝轻微的波澜,不过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她的面上便恢复了一片沉静,终于抬起眼看了看外头的天,眼中似乎涌现出一种淡淡的慨叹,“又是除夕了啊,又是一年了。”
说完,她略微动了动身子,似乎要从蒲团上站起身。严烨伸手扶了她一把,扶着她的左臂将她缓缓搀起身。萧太妃已经不再年轻,常年相伴青灯古佛,使她的容颜比同岁的太妃更显苍老。不过一个简单地起身也能教她喘上一阵儿,她面上挂着笑,伸手将严烨的手拂开,缓声道,“厂公您坐吧,我为您倒些茶水。”
严烨微微摇头,伸手将萧太妃颤巍巍的手一挡,搀着她缓缓坐下,“娘娘是主子,臣是奴才,自然也该是臣伺候您。”说罢便拎起茶壶替她倒了一杯水,奉给她道,“太妃请用。”接着便一撩衣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萧太妃诺诺地言谢,复又抬起眼定定地看向严烨。
不知不觉,这个孩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当年头一回见他时,他还只是九岁的孩子,跟在赵长德身后,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她至今都还记得。
岁月果真不饶人。心头这么想着,萧太妃面上微微浮起一丝苦涩,叹出一口气,又说,“我这辈子,问心无愧,统共就只对不住一个人……那就是你干爹。”她略微一滞,目光也变得悠远,似乎隐隐可见一丝晶莹的水光,“只可惜,他走得太早,如今我有再多话想要跟他说,也是不能够了。”
严烨眼帘微垂,教人望不清他面上的容色。昏暗的烛光在他的半边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是迟重的凝金色。他略微沉吟,缓缓开口,声音微凉透着丝丝寒意,“太妃万不可说此言,否则干爹在天之灵,恐难安。”
萧太妃闻言摇头,一阵失笑,“每年厂公来,我都跟您说这些无聊的话,您一定是腻味得很了。我老太婆年纪大了,手也抖了眼也花了,还请厂公多多包涵。”说着,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微疑惑地问,“今儿既是除夕,怎的外头这样安静,半分也没有往年的热闹?”
严烨的眸子微微抬起,昏暗的烛火在他如墨的瞳孔里跳动着,眸光之中冰冷而森寒。他伸手抚了抚袖袍下的乌沉木佛串,薄唇微启,沉声说,“皇上龙躬抱恙,高太后懿旨,年三十从简而过。”
听了这番话,萧太妃的脸色骤然一变,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严烨说的那样简单。她紧紧皱眉,迟疑道,“严厂公,皇上的病,该不是……”接下来的话她并没再说,只是眼也不眨死死地望着严烨。
他的神色淡漠,兀自伸手拨弄着烛芯,不置可否。
萧太妃脸色蓦地惨白,她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的佛珠串子也落在了地上。她连嘴唇都开始发抖,紧蹙着眉头颤声说,“你、你竟真的动手了?”
严烨的面上如常,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估摸着应当已经过了戌时。便垂首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微微揖手朝她恭谨道,“天色不早了,太妃好好休息,臣先行告退。”说罢便旋身大步踏出了静心堂。
萧太妃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只觉浑身的气力都教人抽了干净,身子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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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宴毕时,已经是将近亥时的时辰。奉天殿中的皇亲嫔妃们纷纷散去,高太后年纪大,腿脚也不便利,被敦贤扶着走在最后方。她满是褶子的面容上遍布岁月的沧桑,忽而侧目看了眼敦贤,缓声说,“皇后啊,皇帝究竟罹的是何病症,怎么这么长日子了还不见好?”
敦贤面上的神色骤然一变,却也只是一瞬,她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