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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 作者:金观涛、刘青峰-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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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盛与危机

  兴盛与危机

  第七章

  魏晋南北朝亚稳态结构及其他

  我们已经变得衰弱不堪,为什么神灵学和神秘主义在我们中间产生,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它里面也许有伟大的真理,但是它几乎把我们毁灭了。

  ——辩喜

  7。1一体化调节的失灵

  也许有人提出魏晋南北朝时期作为超稳定系统的反例。是的,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反常时期。这时期,出现了一些不同于其他王朝的特点。大一统解体了,中国陷于长期的分裂状态,北方少数民族源源不绝地进入中原。庄园壁坞林立,人身依附关系加强了,商品经济普遍衰落。儒家一度丧失了正统地位,佛教和玄学盛行,文学艺术追求形式主义的靡丽铺陈的风尚,奇人怪事和才子神童辈出。甚至农民起义也不同于其他历史时期。总之,我们在前六章中谈到的超稳定系统一些特点都变得不明显了。

  那么,是不是能因魏晋南北朝而否定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呢?不能。这一长期分裂、又逐步趋于统一的历史过程,反而为超稳定系统结构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例证,说明当它受到某种不能在短期内排除的干扰时,就必将导致宗法一体化调节功能的失灵。

  一体化的失灵是从农民大起义调节作用失灵开始的。我们在第五章里谈到过,这是由于无组织力量与军事势力结合造成的。但这样说还很不够。农民大起义只是超稳定系统一系列调节机制中的一环,仅仅这一环失灵并不会导致一体化完全失灵。实际上,是在大动乱使得整个社会极度衰弱的情况下,又出现了外部的强大干扰,这种干扰和内部无组织力量结合在一起,就构成对一体化的连续冲击,使一体化逐渐失灵。东汉灭亡后正是这种情况。

  公元265年,司马炎建立了西晋,三国割据遗留下来的强大的无组织力量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进一步发展、变形,甚至固化了。豪强力量发展成门阀贵族,无组织力量很快地把西晋王朝吞没了,并且与外部两个干扰源结合在一起。

  这两个强大的外部干扰源是佛教传播和少数民族内迁。应该强调的是,这两个干扰源都是乘虚而入的,它们同中国封建社会内部的无组织力量结合后,推波助澜,互相加强,渐渐干扰了一体化结构,从而使中国封建社会陷于三百年的分裂状态。我们将魏晋南北朝这一分裂动荡的时期称为中国封建社会的亚稳态结构。之所以要用亚稳态结构这个词,是因为它是一种缓慢过渡的状态,最终还是通过排除干扰、重建一体化,回到超稳定系统结构的。

  7。2 中原的虚弱和少数民族内迁

  我们先谈谈使一体化调节失灵的第一个原因——西北少数民族的冲击和门阀贵族化相结合。

  国外一些史学家认为,东汉灭亡后,中国历史上也出现过类似罗马帝国崩溃后蛮族大入侵的时期。虽然魏晋南北朝时期少数民族内迁确实是突出的问题,但这个问题由来已久。当时少数民族军事侵扰的规模还不及汉初。西汉初年,匈奴势力最大,控弦之士号称三十万,构成了对汉政权的巨大冲击力。东汉,匈奴威胁基本解决,但又面临空前强大的鲜卑部落军事联盟。少数民族内迁问题在魏晋南北朝以后也很突出。东突厥曾以数十万骑围攻隋炀帝于雁门。唐高祖时(武德九年)突厥兴兵四万大举进兵中原,直达渭水桥北。可以说,从古以来少数民族的内迁就一直是不可阻挡的趋势。那么,为什么偏偏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会成为阻碍宗法一体化实现的干扰源呢?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东汉灭亡以后少数民族干扰源和封建大国内部的无组织力量相结合。而这种结合又是同汉代长期执行的对少数民族的政策分不开的。

  远在东汉初年,匈奴内部分裂为南匈奴和北匈奴。南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在公元49年遣使到洛阳,要求奉藩称臣,归附汉王朝,保卫边寨。南匈奴的附汉使北匈奴遭到重大打击。汉帝国对匈奴政策的胜利,使其他少数民族慑服,带来了边境的相对安定,但也使干扰源缓慢地引入内部。

  南匈奴附汉之后大量内迁,史载“匈奴五千余落入居朔方诸郡,与汉人杂处。”“落”的意思是户,每户以五口计,五千余落就有二、三万人之多。从此不断有少数民族被安置在甘、陕、山西一带。随着时间的推移,匈奴人和其他少数民族也越来越深入内地,集中到并州中部汾河流域一带了。

  在东汉尚未崩溃以前,尽管少数民族纷纷内迁,但由于中央集权力量相当强大,所以这种胡汉杂处的格局并没有引起混乱。当东汉灭亡、大动乱发生时,南迁的少数民族便参加军阀混战了。例如呼厨单于就在公元202年归附了曹操。

  大动乱造成中原地区的极度衰弱空虚,为少数民族干扰和无组织力量结合提供了有利条件。第六章已谈过东汉末年的大动乱是历代大动乱中最残酷的一次,人口杀伤最厉害。公元156年,人口尚有五千零六万余人,到公元2明年(景元四年)时就仅余五百三十七万人了。西晋初年傅咸上书中也说:“户口比汉十分之一”。这种大破坏,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它象巨雷一样,不仅击垮了腐朽的旧王朝,而且几乎使整个社会毁灭。被破坏的大多是中原富庶地区;而偏远的少数民族居住地区,人口杀伤并没有这么厉害。这样,少数民族干扰源在整个系统中越来越重要了。

  据历史文献记载,当时入居内地的少数民族共达八百七十万人。我们就拿这个数字来做一简单推算。东汉后期为五千零六万人,那少数民族就占百分之十七左右(实际上应低于这个比例)。而西晋人口最多时为一千六百万,那么少数民族比例则高达百分之五十四以上了。

  不仅是北方少数民族占了总人口的很大比率,就连南朝汉人政权统治下的地区也是如此。最近有人研究了南朝当时的民族结构,指出:蛮、僚、俚三族人口的一部分(远非全部),共计三百万人左右。据《宋书。州郡志》,刘宋大明几年(公元464年)人口数为五百四十六万余,那么这三支少数民族的部分人口数,就占了南朝国家掌握的总人口的一半以上。

  由此可见,魏晋南北朝时期少数民族内迁使得汉族在人口比例上失去优势。宗法一体化结构是以汉族为主体形成的。在汉民族人口比例急剧减少的情况下,宗法一体化结构也必将受到严重干扰。民族构成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要完成民族融合,克服干扰,不经过相当长的历史过程几乎是不可能的。

  民族结构的变化导致阶级关系更为复杂。中原的凋敝使封建统治者有必要招引边境少数民族入塞充当劳动力。西晋初年(公元265年——287年),就先后有几十万少数民族入塞。他们大量沦为世家豪门的佃客。晋初江统在《徙戎论》中说:“关中之八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这些少数民族中的劳动人民和汉族劳动人民一样,要“家使出谷,平其输调”成为封建国家剥削和压迫的对象。晋武帝甚至迫使羌族首领姚馥为其养马。魏晋末年太原诸郡“亦以匈奴胡人为田客,多者数千”。羯族首领石勒曾被贩卖为奴,他在上党时当过佃客。民族问题和阶级斗争纠合在一起时,农民起义的重要调节作用就要失灵。

  这一历史时期,农民起义大多具有民族混杂的色彩。公元301年李特起义,参加的有汉、氐、賨各族;公元3O7年汲桑起义有羯、胡、汉各族参加。少数民族的贵族首领,往往利用这一形势采取军事行动,如羯胡首领石勒就参加了汲桑领导的牧奴和农民起义。少数民族的军事行动与农民起义相结合,造成了对王朝修复机制的巨大破坏。农民起义在扫荡无组织力量之时,也为少数民族建立贵族政权铺平了道路。

  刘渊刘聪父子灭西晋的过程,很能说明少数民族干扰是怎样与无组织力量相结合,并利用农民起义的形势的。当时西晋内部无组织力量非常强大,爆发了八王之乱。争夺权力的八王,各自援引各少数民族上层贵族参加内战。成都王司马颖招引匈奴屠各部贵族刘渊为外援。东瀛公司马腾招引乌桓和羯族兵袭击司马颖。东海正司马越拥有鲜卑兵三万。刘渊乘晋堂内乱之机,打出“兴我邦族”的旗号起兵。当时王弥在徐、青一带起义,汲桑在赵、魏一带起义,造就了很有利的形势。从公元304年刘渊被成都王司马颖招为外援,同年冬举起反晋旗号建立“汉”政权,到灭西晋也不过只用了短短的八年时间。可见,中央政权的衰弱,贵族门阀的强大并与少数民族首领联合起来争夺权力,是使少数民族打入中原的契机。

  匈奴贵族建立的政权,采用“汉胡分治”的政策,建立了两套行政管理系统,按“户”统治汉人,按“落”统治胡人。民族界线明显。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的少数民族政权五花八门。当时大多数少数民族原来是落后的氏族部落制或奴隶制,由他们建立某种政权之后,就构成了对宗法一体化结构的巨大干扰。

  7。3玄学、佛教的兴起

  导致一体化长期失灵的另一个原因是,封建知识分子的普遍消极和汉代佛教的传播。

  到东汉中后期,儒学成为知识分子沽名钓誉的手段,他们弄虚作假,两面派作风盛行。宋人司马光曾以“饰伪以邀誉,钓奇以惊俗”来形容那时知识分子的作风。东汉有一个叫许武的人被举孝廉后,为了让两个弟弟成名,就故意导演了一次分家丑剧,家产分三,自己取肥田广宅和强壮的奴婢,使两弟以“克让”之名被举孝廉。然后又“会宗亲”说明自己当初之举不过是为了使两弟成名,现在可以把自己当初分得和以后经营发展起来的产业分给两弟了。这样,讲武就进一步猎取了更大的名声。还有一个叫赵宣的儒生,葬亲后在墓道中“行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官“数礼请之”,这个“大孝子”硬是不肯出来,直到郡太守陈善查出他在墓道中先后养了五个儿子,才戳穿骗局。“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正是当时极为败坏的推举制度的写照。

  伦理道德是儒学的一个核心,儒家名教与儒生行为日益脱离,暴露了儒学的虚伪性。另一方面,东汉中后期政治生活漆黑一团,知识分子入仕无门。有的人六十多岁了还在当太学生,等不到一个官做。学术界以沉闷繁琐的经学考证为主导。那种“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的文风,实在使有健全头脑的人无法忍受。凡此种种,必然造成儒学信仰危机。于是,有不少封建知识分子企图摆脱困境,开始批判儒学,另找出路。如魏晋年轻的玄学家王弼一针见血地指出名教的虚伪,他说其“崇仁义,愈致斯伪”,“巧愈精思,伪愈多变,攻之弥甚,避之弥勤”。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不少知识分子从事先秦诸子的研究。也有人企图推翻汉代经学,重新在原始的儒家经典中作新的发掘,也有人想综合各家,别创新说”。这种以复古为手段试图摆脱僵局的努力,使得许多消沉泯灭的学派开始活跃起来。如曹操,诸葛亮等大政治家就崇尚法术。后人称之为“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刘陶喜论纵横,王衍也好论纵横之术。甚至墨家也受到一些知识分子的喜爱,管宁就“韬韫儒墨”。学术思想开始摆脱独尊儒术以来的僵化局面。经学迅速衰落了。任继愈指出:“汉代是以经学的记诵来吸引读书人作官的。所以汉代的经师特别多。可是后来在军阀混战中全国的图书文物遭到惨重的破坏,通经的儒生也变得极少了。曹魏时,朝廷大小官吏和太学生在京师的有万余人,能通古礼的却找不出几个;中央官吏有四百余人,能提笔撰写文告的还不到十人。”

  西晋以前,玄学清谈已占上风,充斥官场的也不再只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了。当时的才子神童,如马融、孔融、祢衡、何晏、阮籍、王弼、钟会等一代风流,都是少年成名的。这反映了社会风气的转变。后来,尽管也有傅玄、刘寔致力于儒学的中兴,而东晋以后儒学越发式微了。

  经学的衰落、各派学说的活跃、知识分子思想的混乱,表明来临了一个小小的百家争鸣时期。思想真空是不能长久的,玄学和道家开始兴盛起来,并逐渐成为主流。为什么在普遍的信仰危机和思想混乱中,道家会渐渐占了上风,儒家和其他学派不能复兴呢?为什么会出现“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的潮流呢?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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