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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她走路。”
这种时候,荷西总是毫不客气的对那个邻居直接了当的说∶“对不起,我不送
,请你走路去搭车吧!”
“荷西,你太过份了。”那个人走了之后我羞愧的责备他。
“走路对健康有益,而且这是个多嘴婆,我讨厌她,就是不送。”
如果打定主意不送人倒也算了,可是万一有人病了、死了、手断了、腿跌了、
太太生产了,半夜三更都会来打门,那时候的荷西,无论在梦里如何舒服,也是一
跳就起床,把邻居送到医院去,不到天亮不回来。我们这一区住著的大半是老弱残
病,洋房是很漂亮,亲人却一个也没有。老的北欧人来退休,年轻的太太们领著小
孩子独自住著,先生们往往都在非洲上班,从不回来。
家中的巧克力糖,做样子的酒,大半是邻居送给荷西的礼物。这个奇怪的人,
吼叫起来声音很吓人,其实心地再好不过,他自己有时候也叫自己纸老虎。
一起出门去买东西,他这也不肯要,那也不肯买,我起初以为他责任心重,又
太客气,后来才发觉,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情愿买一样贵的好的东西,也不肯
要便宜货。我本想为这事生生气,后来把这种习惯转到他娶太太的事情上去想,倒
觉得他是抬举了我,才把我这块好玉捡来了。挑东西都那么嫌东嫌西,娶太太他大
概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我到底是贵的,这一想,便眉开眼笑了。
夫妇之间,最怕的是彼此侵略,我们说了,谁也不是谁的另一半,所以界线分
明。有时兴致来了,也越界打门、争吵一番,吵完了倒还讲义气,英雄本色,不记
仇,不报仇,打完算数,下次再见。平日也一样称兄道弟,绝对不会闹到警察那儿
去不好看,在我们的家庭里,“警察”就是公婆,我最怕这两个人。在他们面前,
绝对安分守己,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把自己尾巴露出来。
我写了前面这些流水帐,再回想这短短几年的婚姻生活,很想给自己归了类,
把我们放进一些婚姻的模式里去比比看,跟哪一种比较相像。放来放去,觉得很羞
愧,好的、传统的,我们都不是样子坏的、贱的,也没那么差。如果说,“开放
的婚姻”这个名词可以用在我们的生活里,那么我已是十分的满意了,没有什么再
好的定义去追求了。
夫妇之间的事情,酸甜苦辣,混淆不清,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小小
的天地里,也是一个满满的人生,我不会告诉你,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湖水里,是不
是如你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想来你亦不会告诉我,你的那片湖水里又蕴藏著什么
,各人的喜乐和哀愁,还是各人担当吧!
哑 奴
我第一次被请到镇上一个极有钱的沙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时,并不认识那家的
主人。
据这个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诉我们,这个富翁是不轻易请人去他家里的
,我们以及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因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驼峰和驼肝做的
烤肉串。
进了财主像迷宫也似宽大的白房子之后,我并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静坐在美
丽的阿拉伯地毯上,等著吃也许会令人呕吐的好东西。
财主只出来应酬了一会儿,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吩。
他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著水烟,说著优雅流畅的法
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著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的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内
房看看财主美丽的太太们。
“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
我一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一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丽
的女人,席梦思大床,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著金丝银线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肯出来
会客。
等我穿好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著
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
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
拉下来,就这么等著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
带著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的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一会,他又捧著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
摇摆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放在大红色编织著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
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著茶。
我赞叹著,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著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的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著银白色的香水瓶,替每
一个人的头发上轻轻的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
我低著头让这孩子洒著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一时里,香气
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 重。
这一来,沙哈拉威人强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放著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的捧了进来,炭炉子上
架上铁丝网。我们这一群人都在高声的说著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正在谈她们生
孩子时的情形,只有我,默默的观察著这个身子的一举一动。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著另一个炭炉上的
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
还高,茶水斜斜准准的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的
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这孩子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了一串
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著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的乱叫起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候我们
,而我们像废物一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跟他
坐在一起,帮他串肉,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一点盐也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一直低著头默默的做事,嘴角总是浮著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
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孩子。我看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
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著的一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个讨厌
的女客还不断的轻视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讨椅子。
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著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
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
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
阿里吃下一块肉,用烤肉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呢,今
天算他运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著火坚持我的问话。
“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
“不是。”
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
么都好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
“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
“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的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
我捂住嘴,盯著阿里看,再静静的看看那低著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著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著我是奴隶?”
我望著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著,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
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
也可以买卖。”
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
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
暴富了。”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著眼眇著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的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
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
大财主送出门来,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
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
我丢下了众人,轻轻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
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
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
打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那里敢去过
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
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
“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
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
“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
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
在风里飘拂著。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
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著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著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
的样子。啊!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