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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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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
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
他烤肉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
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
,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
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
总是五点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
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
像花一样竖起来插著,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
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著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

  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
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
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著他们快快动工,
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
,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

  “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
,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著调水泥


  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
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
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
,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

  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

  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

  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的流泻下来。
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
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著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
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著黄昏
的来临,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就是我所盼望著
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
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著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
的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
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著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
就旋转著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来,望
著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
棚,慢慢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著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我
认出来,那是沙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
这个租哑奴来做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
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

  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
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

  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晨
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
,免得哑奴不能坦然的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
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

  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
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著手静静的望著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
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
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著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了
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
拿,现在先存在在这里。”

  他拚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点点
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一大把放在给哑
奴的食物口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
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著,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
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
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的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一点一点的建立
起来。我笑著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的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一
定在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

  “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我拿著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语,慢慢的夸大著口形说∶“沙黑
毕。”(朋友)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将三个人做一个圈圈
,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动了我。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
推推他,他一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他很脏的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
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说话。

  过了一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

  “你怎么知道?”

  “他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画上的星,他一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过一会,我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

  哑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
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去亚洲
地图那一带找,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阳穴,做出一个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羊肉都
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饭酒盥,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
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著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饭,免得他
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告
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

  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的觉察到了。

  “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邻居
中我最讨厌的一个小女孩第一个又妒又恨的来对我警告。

  “你少管闲事,你再叫他”哈鲁佛”,荷西把你捉来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猪,他太太是疯子,他是替我们做工的猪!”

  说完她故意过去吐口水在哑奴身上,然后挑战的望著我。

  荷西冲过去捉这个小女鬼,她尖叫著逃下天台,躲进自己的家里去。

  我很难过,哑奴一声也不响的拾起工具,抬起头来,我发觉我的邻居正阴沉的
盯著荷西和我,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下了天台去。

  有一个黄昏,我上去收晾著的衣服,又跟哑奴挥挥手,他已在砌屋顶了,他也
对我挥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门也上天台来。

  哑奴放下了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著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
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
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

  “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

  过一会,他又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匣如此有智慧的话来,令我们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一瓶
奶粉和白糖跟著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寂
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著冲到哑奴身边,
哑奴马上笑呵呵的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一个女人,她可怜得缠身的包布
都没有,只穿了一条两只脚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哑奴一再的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几
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油桶,里面有
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著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个
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西笑
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著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
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吃著手
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坐著的太太。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著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的握住
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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