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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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喳比手划脚活泼非凡,小屋里一时笑语喧哗。

  “其实,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证要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
起一把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一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的替我
绞起麻花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店
。”我背后的女孩大声说著,说到爱字,一地的人都推来推去的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著。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命
去找她,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
告诉奥菲鲁阿,前几天打了一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弹。”
“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们动不
动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断一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婊子,认识游击队……。”

  我刷一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婊子这个字,只可以
用在无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沙哈拉威女子里,数一数二的
助产士,怎么可以叫她婊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矣了。”

  “她跟每一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著乌黑的指甲,
披著一头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著。

  “跟男人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话,我也是婊子?”我凶著
她们,恨不得有一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敲开来。

  “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一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


  “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著大白眼,慢吞吞的说著,同时冷笑了
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望
著这群女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
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

  “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
掉,心里无端的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

  女孩子们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著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
发的,每一张嘴都在忙著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
她们的句子里跳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
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著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见
过,那个受过高度文明教养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视著
,实是令人难以解释。

  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
司的司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
奴隶,邻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

  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
不再念书,孩儿气的脸,一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
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一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说著时局,却没有
人认真感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著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
手,他刷一下的跳下车来。

  “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的笑著,也不说话,伴著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

  “好,这几天一定来。”他仍然笑著,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


  没过了几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一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
,正在烤肉串吃。

  他在窗坍张望了一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

  我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
的。”

  奥菲鲁阿笑著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的下来了一个穿著淡蓝
色沙漠衣服的女子,蒙著脸,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著。

  “沙伊达?”我轻笑著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的望著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这个求也
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女
子,她略一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的面对一个沙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的站
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的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身
去倒汽水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的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著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
颊上,衬著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
,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角度,
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
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穿著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
的她,也不说话,却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的恢复了谈话,为著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一
会儿,就带著沙伊达告辞了。

  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一片沉寂,一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是
这样的吧!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喟著说。

  “是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的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

  “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著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了助产士。”

  “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一点。
”我摇著头。

  “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迅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我
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
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
“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著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
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的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
舍不得从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的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
安的来劝我,我只笑著不理。

  “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著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
妈把我们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

  “听说矣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的看著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
来,西班牙军官制服衬著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
,现在你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
朋友。”

  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沙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
话结,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
一下脚,带了低著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

  “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
谈起这事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
得进独立,别的都不理会。”

  “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乡久?”我心事重重的说著。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

  “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著头把玩著筷子。

  “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著气坚持著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
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
,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著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
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
,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灸它里
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著边际的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
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
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灸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来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的生活著,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
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
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著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著,一起缝衣服,吃
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
说矣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
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
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著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迅欢喜,有悲伤,
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
我叹息著。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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