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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好几分钟之中,我的心十分乱,我彷彿看到了惨号无依的中国人,被日本皇军
在舌头上用铁钩钩著,吊在电线杆上等死。我也彷彿看到了大群日本皇军畜养的狼犬,
在啃著中国人的血肉。
而菊井太郎,当时的日军上尉,如今的铃木正直,在这场大屠杀中,究竟扮演著甚
么角色呢?他杀了多少人?强奸了多少中国女人?
我觉得,事情渐渐有点眉目了,因为铃木正直,对南京的地名,如此敏感,他在飞
机上,一听到我说唐婉儿是南京人时,几乎变成癫狂。
那件染有血斑的军衣,那件全是血块的旗袍 真的,我觉得事情渐渐有点眉目了
。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来,菊井上尉以后的经历,我只是草草了事看了一
下,我只知道他后来又晋升为大尉、少佐,直到日本战败,他好像曾被俘,或者是这位
“大和英雄”开了小差,因为档案中注的是“失踪”。
而事实上,菊井大郎摇身一变而为铃木正直,直到现在,他成为一个工业家,人人
尊敬的“铃木先生”。
几天的辛苦,我可以说完全有了代价,我已经知道了铃木正直的过去。
我自然不能将这份档案带走,但是我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张相片。
这张相片,就是本间雅晴中将接见有功人员的那张,菊井太郎(铃木正直)也在其
中。我离开了那机关,脸色很阴沉,想起上四十万人,被种种残酷手段屠杀,作为人,
绝没有法子心情开朗的。仅仅作为人,都会难过,别说是中国人了!
我独自在街上走著,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我才决定,找铃木正直
去!我等了一会,才截到一辆街车,车在铃木的住宅前停下,我按铃,过了好久,才有
一个老仆,自屋中走出来应门。
我表示要见铃木,老仆摇著头:“铃木先生通常要迟一点才回来。”
我道:“不要紧,我可以等他。”
老仆用一种疑惑的神色望著我,我道:“我是藤泽先生那里来的。”
那老仆这才点了点头,开门让我进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老仆点亮了灯。
我大约等了半小时,听到外面有汽车声,我站了起来,看到铃木自一辆黑色的大房
车走出来,房车是由司机驾驶的。
铃木提著公事包,几天不看到他,他看来很憔悴,但是身子仍然很挺,和我第一次
见到他时候的印象一样,是一个职业军人。
我向客厅外走去,刚在他走过花园,来到屋子前的时候,我也出了客厅。
光线已经很暗,但是他立时站定,他自然是看到了我,而且也认出了我。
当我和他都一起站定的一刹间,是极其难堪的一阵沉默,我凝视著他,等待他发作
。
果然,在沉默了半分钟之后,他以极其粗暴的声音呼喝道:“滚,滚出去!”
我早已知道他一定会有这样的呼喝的,所以我立时回答道:“是,菊井少佐。”
我那样说的时候,仍然站立著不动,而铃木正直却大不相同了!
“菊井少佐”四个字,像是四柄插向他身子的尖刀一样,令得他的全身,都起了一
阵可怕的抽搐,他的手指松开,公事包跌在地上。他的双手毫无目的地挥舞著,像是想
抓到一点甚么。
可是那并没有用处,他抓不到甚么。
在他的喉间,响起了一阵极其难听的“咯咯”声响来,他的脸色,在黑暗中看来,
是如此之苍白!
我又冷冷地道:“菊井少佐,或者,菊井太郎先生,我们进去谈谈怎么样?”
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跌跌撞撞,向内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
那老仆也迎了出来,他看到铃木正直这时的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失声道:“铃
木先生 ”
我立时向老仆道:“他有点不舒服,你别来打扰,我想他很快就会好!”
那时,铃木已经来到了一张坐垫之前,本来,他是应该曲起腿坐下来的,可是这时
,他只是身子“砰”地倒在垫子上。他一倒下,立时又站了起来,那老仆有点不知所措
,我向他厉声喝道:“快进去!”
那老仆骇然走了进去,我来到铃木身边:“其实,你不用这样害怕,像你这样情形
的人很多,改变了名字,改变了身份,并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铃木灰白色的嘴唇颤抖著,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走过去,斟了一杯酒给他。
铃木接过了我的酒来,由于他的手在发著抖,是以酒洒了不少出来,但是他还是一
口吞下了半杯酒。
他在吞下了酒之后,身子仍然在发著抖,但是看来已经镇定了不少,他望著我,讲
话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临死的人在呻吟。
他道:“你知道了多少?”
我将那张照片,拿了出来,递给他。
他接了照片在手,抖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久,他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毫不留情,冷冷地道:“可是时间并不能洗刷你内心的恐惧!”
他惨笑了起来:“我……恐惧?”
我直视著他:“你不恐惧?那你是甚么?”
铃木的口唇抖著,抖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是恐惧,我是痛苦!”
我毫不留情地“哈哈”笑了起来:“你不要将自己扮成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了,如
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你是一头吃人不吐骨的狼,菊井少佐,你究竟曾做过一些甚么,以
致看到了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子,就会惊惶失措得昏过去?”
铃木看来,已经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了,他来回走著,然后又坐了下来,低著头,看
他那种姿势,倒有点像已经坐上了电椅的死囚。
过了好久,他才道:“她……她太像 她了!”
我已经料到了这点,一定是唐婉儿太像一个人了,而铃木以前,一定曾做过甚么事
,对像唐婉儿的那个女人不起的,所以他看到了唐婉儿,才会害怕起来。
我又立时钉著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铃木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他看来像是老了许多,在他的脸上,
也多了许多突如其来的皱纹,他的口唇在发著抖,自他颤抖的口中,喃喃地发出声音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一点也不可怜他,走到他的面前:“那么,你对那个女人做过甚么事,你总知道
吧!”
铃木像是突然有人在他的屁股上用力戮了一刀一样,霍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相当高,而我来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是以他一站起来,几乎是和我面对
面了。
在那一刹间,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他要和我动手了,是以我立时捏紧了拳头,准
备他如果一有动作的话,我就可以抢先一拳,击向他的肚子。
但是,铃木却没有动手。他在站了起来之后,只是望定了我,在他的眼睛中,也没
有凶狠的想动手的神情,相反地,却只是充满了一种深切的悲哀。
他用那种充满了悲哀的眼光,望了我好一会,才道:“好吧,你可以知道,请跟我
来!”
他说著,我转过身,向前走去。
他在向前走去的时候,身子已不再挺直,而变得伛偻,我刚才已经说过,他像是在
刹那间,老了许多,但想不到竟老到这程度。
我仍然不知道他要做甚么,但他既然叫我跟著他,我就跟著他。
我们走出了客厅,经过了一条走廊,我已经知道他要将我带到甚么地方去了,就是
那间房间 我和藤泽在黑暗中相会的那间。
到了那间房间之前,铃木移开了门,走了进去,我仍然跟在他的后面,他用十分乾
涩的声音道:“请将门关上。”
我移上了门,房间中燃著香,有一股十分刺鼻的味道,那张供桌仍然在,供桌上的
包裹也在,那个最大的包裹,我不会陌生,因为我曾将它带到藤泽的办公室中,解开来
看过。
那包裹之内,是两件衣服,我就是在其中的一件军服内,看到了“菊井太郎”这个
名字,是以才找到了铃木正直过去的历史的。
这时,铃木来到了供桌之前,慢慢地跪了下来,他的双手,伸进供桌的布幔之下,
在地上摸索著,过了一会,我听得一阵“格格”声。
布也遮住了他的双手,我看不到他双手的动作,但是从声音听来,他像是掀开了一
块地板。接著,她的只手便自布幔后缩了回来,手中捧著一双扁方形的盒子。
当他的双手将那扁方形的盒子捧出来的时候,在剧烈地发著抖,像是他捧著的那只
盒子,有好几百斤重一样。果然,他双手一松,“啪”地一声响,那盒子跌在地板上,
他人也立时伏了下来:“你……你……自己去看吧,我只求你一件事,看了之后,别讲
给任何人听!”
他讲完了那两句话之后,伏在地上,只是不住发抖,和发出一阵听了之后,令人毛
发直竖,痛苦莫名的声音来。
我不知道那只木盒之中有甚么东西,但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之下,铃木是绝对没有
反抗能力,和反抗意图,那是可以肯定的了。
我踏前一步,拾起了那只木盒,移开了盒盖,我看到了一本日记簿。
在那本日记簿的封面上,贴著一张标签,上面写著“菊井太郎之日记 南京入城
后十五日”。
一看到这张标签,我就愣了一愣。
我立时向菊井望了一眼,只见他仍然伏在地上,像那天晚上,我偷进屋来时,在门
外看到他的情形一样。
我来到房间的一角,一张矮几之旁,坐了下来,开亮了矮几上的一盏灯,将日记簿
放在几上,一页一页地翻来看著。
当我在翻著那些日记之前,整间房间之中,静到了极点,每当我翻过日记簿的一页
时,所发出的声音,也足以令我自己吓一跳。
愈往下看,我的手心就愈多冷汗,在不由自主之间,我的额头上,汗也在不断地渗
出来。
我几乎未能看完这本日记,但是我还是看完了。
当我看完之后,我呆坐著,一声也不出。
我不知呆坐了多久,才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向铃木正直望去。
铃木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望著他,望了好久好久,铃木可能根本不知道
我在这样望著他。
好久之后,我才慢慢向门外走去,我向外走的时候,脚步声很轻,那倒不是我故意
放经脚步,怕惊扰了他,而是我双腿发软,根本没有力量发出沉重的脚步声来之故。
但是我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铃木,当我来到门口时 他突然抬起头来,像是在嘶
哑叫著,然而他的声音是极其低沉和嘶哑的,他道:“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不止是我一
个人!”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我根本不想说话,我只是略停了一停,便继续向外走去,
当我在向外走的时候,我真怀疑我是不是有力量走出这间屋子。
我终于来到了花园中,在那花园里,有一个设计得精巧的滴泉,水滴发出“得得”
的声响,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坐了下来,坐在一块大石上。
这时,夜已相当深了,四周围静极,我思绪乱到了极点,我必须好好静一静,这便
是在铃木的花园中坐下来的原因。
当我坐了下来之后,我自然第一个想起我刚才看过的那本日记,这本日记所说的,
只不过是一个月之内的事,菊井太郎或许是有著相当深湛的文学修养,或许是由于事实
实在太残酷,他只不过是照实记了下来,就使人看了毛发直竖,遍体生寒。
而无论如何,要将他日记全部翻译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事,并不是我没有这个勇气
,而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许那样血腥野蛮的文字和公众见面。
但是,我又不能只约略地提一提日记的内容就算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当年的
被害者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想了好久才决定的是,我采取折衷的办法,其他的事我不理会,只是拣几段铃木
见唐婉儿就感到害怕的原因摘译出来。
在南京的一个月,菊井(铃木)一开始,就参加了大屠杀。
在开始的十几天内,他的日记中,记述著他和他的同僚,如何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杀
人,其中两段比较不太残忍,还可以宣诸文字如下:
(以下是菊井太郎的日记,其中的“我”,自然是菊井太郎。)
“杀人似乎是一件无比的快乐,可以证明虽然同样是人,但我高等,可以随意杀死
别的人,支那人看来和我们差不多,但都是低等人,他们在临死时发出的呼叫声,就像
是猪叫。
“今天,我独力捉到了四个壮汉,那四个人是在一幢屋子的地下室拖出来的,他们
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