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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松,又是天地崩裂,乱石穿空,地缝又渐渐扩大。十分钟后,又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六指收回手指,大河把我们与六指,隔在了河两边。这时六指的六指渐渐缩小,又还原成右手上的一个小肉芽。众人向河那边纳头便拜:
“神人,真神人也!”
猪蛋:
“不知六指有这本事。过去我老欺负六指,六指不吭;现在看来,他是让着我!”
曹成汗流浃背:
“过去我当丞相时,让六指搔背。现在看来,实在是危险,属于我不自量!”
皇上朱也呆了:
“神人,神人,早知如此,我提拔他当小头目了!”
六指不管河这边人议论,向朱作了一个揖:
“皇上,咱有言在先,我告辞了,去找我的柿饼脸去了!你多保重。”
接着转过身,一溜烟去了。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六指看不见,众人这边还在愣着。等军士皮鞭落到头上,才惊醒过来,扭头继续赶路,重新开始流民生活。当然,从此路上一个月的话题,都是在议论六指。连皇上也不在话下了。皇上朱都有些恼了,后悔当初不该用六指,现在弄得他有些功高盖主了。还有些人家的黄花姑娘,都怪自己有眼无珠,没有早一些发现六指,没有以身相许嫁给他。如早嫁他,成了自己的人,何让他再回头去找一个柿饼脸。
但队伍走了一个月,六指又出现了。衣衫褴褛,手持剃头刀,又恢复到以前六指的模样。众人有些吃惊,问:
“六指,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有找到柿饼脸吗?”
六指倒到地上尘土里打着滚哭。嘴里喊着: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原来,等六指赶回潞、泽两州老家,柿饼脸姑娘已经变了心,嫁给了一个卖屎壳螂的土财主。本来财主是不要柿饼脸姑娘的。财主都当上了,什么姑娘要不到,何必要一个柿饼脸?但当他听说柿饼脸被人发现了独特的美,并与人有一段生离死别的故事时,不由动了好奇心,便让人将她带来看看。一看,他也对了眼,也发现柿饼脸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于是二话没说,纳她做了小。
众人问六指:
“你没找到柿饼脸吗?”
六指找到了。但现在的柿饼脸,已不是以前的柿饼脸,她也变了心。看来,耐心等待过去的爱情,一成不变的姑娘,只是一种神话。她对六指说:感谢你六指,又来看我,并感谢你发现了我独特的美。不可否认,我与你共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现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切往前看吧。过去你发现我独特的美,我感谢,现在又有人发现我独特的美,发现者就不是你一个人了。有两个人发现,一个是屎壳螂财主,一个是穷剃头的,我当然嫁屎壳螂。这一点请人理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一来,又搅乱了我的心。你走吧六指,我不要再见到你,让我安安静静过日子吧。说完,抽抽泣泣哭了。就这样,六指又回来了。
众人大怒,骂柿饼脸变心,骂屎壳螂混帐。孬舅当时就说:
“照我过去的脾气,挖坑埋了这对狗男女!”
也有骂柿饼脸她爹老杂毛的,说必是他从中间作梗、作怪,才出现这样的结局。但六指抽泣着说:
“不怪他老人家,这次他倒挺好,把我拉到屎壳螂家的羊圈里,劝了我半天。主要怪柿饼脸!”
众人说:
“既然怪她,就不要理她了。你有天地般的本事,还愁找不到一个姑娘?”
流民中有许多待字闺中的人家,现在听说这种情况,都很高兴,都托人来与六指说媒,想将女儿嫁给这皇上都敬佩的神人,顶替柿饼脸的位置。连宰相王八都动了心,托皇上朱亲自做媒,想将女儿小王八嫁过来。无奈六指痰迷心窍,这么多大家闺秀,他皆看不上眼,心里仍在惦记那个变了心的柿饼脸。丢了的马大,走了的“妻”贤;柿饼脸越是变心,六指倒越觉得她可爱。特别他与柿饼脸曾在老家的谷草垛里温存过,现在想起那温存,更觉缱绻,以为这温存,这缱绻,定在别的女人身上得不到。白天没精打采,夜里唉声叹气,一个人在那里打滚。见他每日这样,曹成、袁哨倒有些看不起他,告诉他;
“六指,你要这样,就显得没出息,没见识了。你以为世上只有一个女人好?我们以前做官为宦时,接触的女人多,表面看,女人有差别;真是一到夜里,灭了灯,天下所有女人都一样!”
六指不听,仍是唉声叹气。一次想起谷草垛,又到伤心处,禁不住叹息道:
“想我六指,有拉动天地之力,倒拉不动一个女人的心,这世界也真是日怪!”
说完这话,又痛哭了一场。一哭一夜。众人劝也劝不住,都有些急了。但自哭这一夜,他从此不再提柿饼脸,渐渐恢复了正常,和常人一样行军走路,翘着六指,攥着剃头刀。众人见他恢复了正常,也都放了心。只是偶尔有人逗他玩,让他再吹一下六指,拉一下天地;他倒真吹过两次,但都没有出现奇迹。仍是一只小肉芽,在那里端坐着。见他不再出现奇迹,从此众人不再理他。许多待字闺中的人家,见他又成了一般常人,不再出现奇迹,也就不再将女儿嫁他。女儿本来要嫁非常人,现在你又成了常人,常人到处都是,你还多了一个六指,保必要嫁你?大家想起以前,还有些害怕,幸亏当时没有一时冲动,将女儿嫁他。如此议论纷纷,很快又恢复平静。
流亡队伍,又开始正常地平静迁徙。皇上朱又开始耀武扬威,骑马在队伍前跑来跑去,旁边跟着胖头鱼。
小麻子在瘟疫之中生了下来。──当我写下这一个句子时,进来一个脑袋尖尖、眼如铜铃、看世界虎视眈眈的朋友。他看了一眼这个句子,马上对我说,这个句子不行,瘟疫之中怎么还能生孩子呢?没有他这句话,我就不顾一切地照直写下去了,有他这句话,我心里真犯了踌躇。因为这个头脑尖尖、虎视眈眈的朋友,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咱们不怕,特殊的人咱们得敬畏几分。他近日连续写了几部上百集的电视连续剧,每一次都把全国人民感动得热泪双流。他的话当然有分量。但我找到一句话也不是容易的,大狗可以叫,小狗也可以叫;大狗终有一天要死,小狗就长成大狗。所以我就翻箱倒柜,旁征博引,想找出一个类似的例证,以表明这不是我的独创而还有同伴或老师这么做、这么写。最后在偏僻的爪洼共和国的一本书中找到了,它的书名就叫:霍乱时期的爱情。霍乱时期可以产生爱情,瘟疫之中如何不可以生孩子?别说生孩子,就是生羊羔,生土鳖,生猫生狗生屎壳螂,都是可以的。有爱情就有种子,有种子就有孩子,这不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位虎视眈眈的朋友虽然屡次辛苦他一个,感动十亿人,但也有小小的无知之处,他竟说瘟疫之中,不能生孩子。
当然,迁徙途中不止瘟疫。瘟疫之前,已有冰雹、大风雪、天地冥晦、地震、风沙扑压、陨露杀禾、蝗虫遮日、桑蚕皆灾、生月入境、黄河决口、龙卷风、痢疾、伤寒、梅毒、艾滋病等一大堆事情。这使平静有秩序的迁徙,变得九波一折,九死一生。环境、气候、人,都突然变得恶劣起来。这时人们才感到:到延津的路,真是不容易啊。连在黄河边说路途不辛苦的曹成,这时也改变了看法,说:
“苦,真苦。娘也没想到。”
龙卷风时,曹成被卷走十二公里。但除了扯掉一只耳朵,折断一条胳膊、头发被刮光,竟然又活了下来。当时他脚一落地,脸吓得煞白,嘴里乱说胡话,说:
“苦也,苦也。”
过后为恢复领袖形象,又吊着胳膊、包扎着耳朵和头皮逞英雄,说:
“在天上飞时,心里并不是太害怕,还想起了俺家的卷毛狗!”
问:
“在天上什么感觉?”
答:
“就像在洗衣机里折跟头,咕里咕咚的!”
问:
“今后遇到龙卷风还怕不怕?”
梗着脖子答:
“我过去当什么来着?当丞相!千军万马,什么没见过,能在乎一个龙卷见?”
但今后只要一刮风,曹成就赶紧勒紧头巾(自头发被刮去,为了治伤和美观,开始像女人一样勒一个头巾。以致有一次皇上朱把他认错了,说:“你们这里怎么多出一个女人?”围他打量半天),抱紧身边的小树。不但刮大风抱,刮小风也抱,有时别人从他身后脖子上吹口气,他也惊惶失措地去找树抱。摸到这个规律,孬舅、猪蛋就轮流悄悄到他脖子后吹气,让他惊慌去抱树。有次白石头见很好玩,也是一时冲动,也上去吹了一次,曹抱树后见又是上当,大恸,一个大胖男人,没鼻子没脸当众张着傻嘴大哭起来,说:
“真是人一倒霉,小猫小猫也欺负你。知我怕风,何必还老来吹气?还嫌我吓得不够?我老人家有心脏病,一吓把心脏病吓出来谁负责?”
大家见曹真急了,都感到做得过分了。看他在那里张着傻嘴哭,也感到不好意思。孬舅、猪蛋上去劝他:
“老曹,别哭了,怪我们不知轻重,惹您老人家生气。其实我们也就是开个玩笑,并没有真想捉弄你!”
曹:
“还不是捉弄我,天天到我脖子后吹气!你们俩吹气我还不恼,白石头是什么东西,过去给我捏脚,现在也来吹气!老孬老猪,看我活到了什么份上!”
接着又摘下头巾,露出揭了头皮的光肉头。原来他扎着头巾不知道,现在一露出来,谁知上边到处在发炎,到处是流水的脓疮,还有一条条细小的白嫩的线条在那里蠕动。大家这才知道事情做得过分了,伤害了他的心,便纷纷走上去,好言抚慰。抚慰一阵,曹也就和好如初,重新将头巾扎上。一天以后,又喜笑颜开,与人开玩笑,动不动在孬舅、猪蛋头上用指头凿个栗枣。众人都笑,孬、猪也不恼。气氛很活跃。只是从此曹不理白蚂蚁白石头父子。白石头也觉得当时自己一时冲动,冒犯了曹,想百般找机会给曹赔不是。但他一到曹前,曹就扭脸与别人说话,弄得他和他爹尴尬许多天。
接着下起了冰雹。冰雹一开始如蚂蚁,如指甲缝里的土屑,大家没有在意,还扬起脸来看;后来如玻璃球,如鸡蛋,大家就在意了;后来如馒头,如碗,如盆,如碌碡,把大家砸得鬼哭狼嚎。这次大家平均,不像龙卷风一样,只卷了曹一个。这次冰雹过去,一个个被砸得鼻青脸肿,脖子下到腔子里半截。大家都在唉声叹气揉各自的疙瘩,白石头他爹白蚂蚁这时倒摆起了老资格,说民国多少年多少年,他经历的冰雹,比现在还大。大的像碾盘,像飞碟,接着又用手比划。比完,才像完事的公狗一样,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次冰雹之中,袁哨受损最大,鼻子被砸塌,事后无论用手怎么捏,怎么揉,手伸到嘴里怎么把鼻子往外顶,都无济于事;吃了一个月西药和几付中草药,也不见效;最后灰心丧气,从此成了塌鼻子。再见人的时候,像妇女一样,用衣袖遮面。有一天他恶狠狠地骂道:
“朱和尚这个龟孙,为了治国平天下,迁徙流民,害得我袁某塌了鼻子!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有一天成为流民!”
瞎鹿与袁哨历来不对,上次沈姓小寡妇无端怀孕,他相信奸夫绝不在大的流民队伍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前人之中,他目标缩小到曹成和袁哨身上;曹、袁之间,他又缩小到袁身上。故听了袁诽谤朱的话,便暗中报告给胖头鱼,胖头鱼转身报告朱。朱大怒,说袁扰乱军心,命军士在寒风之中,将袁剥光衣服,绑在柱子上,用皮鞭笞抽。袁被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说:
“朱爷爷,知道你的厉害,从此再不胡说八道了!”
从柱子上解下,袁早已昏死过去,浑身没有一处好肉。胖头鱼说:
“扔了他喂狗吧!”
把我们吓了一跳。多亏朱和尚还心善,说:
“用担架抬上他。”
但接着又说:
“当然,留他也没别的用处,惟一一个用处,就是当反面教员。看谁以后还敢胡说!”
吓得我们胆颤心惊,从这天起,猪蛋和孬舅,便用担架抬他。猪、孬知道是瞎鹿告的密,才给他们找来抬担架的差事,按过去的脾气,猪、孬早揍瞎鹿一顿,让他抬担架;但现在瞎鹿是皇上钦定的小头目,猪、孬都在他管辖之下,所以只好忍气吞声,把怒气出在担架上的袁身上,故意不住地颠簸,颠得袁像猪一样嚎叫。袁哀求:
“两位爷爷,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