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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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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下的椅子给洇湿了。头上也出了汗。太后问他有“什么事”,他把来时所要说的事,一下子全忘记了,于是努力去想。但越是努力想,越想不出来,脑子先是晕乎,后是麻痹,突然感到有了事,又是千头万绪一齐涌来,不知从何谈起,脑子成了一盆乱翻乱搅的浆糊。嘴一张,又合上,张一张,又合上,脸憋得铁青,就是说不出话,还原成一匹吞了热薯的癞皮狗。连小安子都替他着急,催他: 
  “六指叔,有什么事,快说,太后忙着呢!” 
  太后皱了皱眉。打量着眼前的癞皮狗,头脑一下子也胡涂了,我怎么跟这个癞皮狗谈过恋爱呢?这时六指终于说话了,但话也不是说出的,而是硬挤出的;挤一句话,脸就趣青一阵,一阵大喘气,挤得汗如雨下,但磕磕巴巴又不知说的是什么。人家送礼托人嘱他问的事忘了,自己要问的事也忘了,人一下回到了几百年前,说起的又是当年潞、泽两州的种种事情。黑狗咬羊蛋,王二小打枣,偶尔捎带上麦棵里捉斑鸠的话题,还算沾一点边,但马上又滑了过去,又说起黑狗咬羊蛋。啰嗦半天,仍要啰嗦,太后皱了皱眉。小安子就把失魂落魄的六指给赶了出去。六指回到宾馆,不知身在何处。太后处理完一天公务,回到宾馆套间(太后将六指带到县衙,两人并不同房,太后住的套间,六指住的标准间),洗了洗脚,手扣后脑勺,倚在被子垛上想心思。想了半天,突然对小安子说: 
  “看来当年我不嫁六指,还是对的。” 
  小安子忙说: 
  “那是。看他那熊样,一点不能替咱娘们分忧解愁。” 
  太后皱了皱眉。小安子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忙站到太后背后,给她老人家搔痒。搔到痒处,太后只顾自己“哼哼”着舒服,忘了刚才的不满。 
  当天夜里,城外开始打炮。是太平天国的某些小子,想与太后玩《西厢记》。太后不来,延津太平;太后一来,也引来了太平天国。太后到底是大人物,外边打炮,她仍能睡着。小安子等人也不是太惊慌。说:“料几个土毛贼,能把太后怎么样?”倒是县官韩有些惊慌。我们有些惊慌。正在宾馆睡觉的六指,给吓得屁滚尿流。六指觉得自己弄得实在不值。太后来了,本想跟太后沾些光,没想到引起了太后的厌恶;光没沾上,现在打炮,别再一个炮弹过来,把自己与太后同归于尽。如果心同此心,心心相印,随她去也就去了。现在眼见她不是当年的柿妹,对老爷们端着架子,冷如冰霜,动不动就皱眉训斥;随她阴曹地府,不也受她的管制?如在阳间不合可以离婚,可以分居;到了阴间,一竿子到底,何年何月是个头绪?心慌意乱中,他拉开门,探出头往街面上看了看,“隆隆”的炮声中,街面上一团混乱,许多人跑来跑去,似要逃难的样子,这时六指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他一时胡涂、害怕、没有主心骨、没有一竿子插到底,也懵懵懂懂跑了出去,随着人在街面上乱跑。把自己是太后的情人、太后的身边人这个身份全给忘记了。乱跑了一夜,也不知随人跑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早上,宾馆服务员挨门送早点,到了六指房间,见被子、褥子一团混乱,人不见了,感到此事干系重大,忙报告小安子。小安子过去考察一番,说: 
  “看这样子,必是逃跑了。” 
  接着就到了太后房间报告。太后听后,神情漠然,只说一句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又低头去喝自己的牛奶。 
  小安子说: 
  “是呀,竖子不足与其谋!” 
  见太后皱了皱眉,忙又不说了。 
  按事先的安排,太后在延津的第三天,是到县城北街的“普救寺”上香。城外“咚咚”地打炮,大家都很着急。县官韩一帮子,都托小安子的门子,让他劝太后早一点离开延津,别让一帮太平军得了手,真演了《西厢记》,那样延津承担不起,从此成了千古罪地。小安子也觉得再呆下去不妥,就去劝太后。谁知太后不听,说: 
  “按原计划,去普救寺上香!” 
  于是,当天上午,大家战战兢兢,随太后到普救寺上香。县官韩、小安子等人,手里的香都拿不住,韩把香头杵到了自己脸上,大叫一声,从此落下一脸伤疤。小安子瞻前顾后,屁股下摆衣服也在颤抖。只有太后临危不惧,处事不惊,仍慢条斯理,坚持三叩九拜,把香上完。上完,才拍拍手上的尘土,跨上枣红马,与小安子诸人,离开延津。临离开延津,太后的眼睛在街面上四处撒摸,问小安子: 
  “小安子,你说我们这次到延津来干什么了?” 
  小安子: 
  “与民同乐,捉斑鸠,上香。” 
  太后叹了一口气: 
  “这趟延津是白来了!” 
  小安子这才明白太后的眼睛在搜索什么,附和着说: 
  “是呀,是呀,过去的事情,找总是找不回来的。只有向前看了。” 
  太后点点头,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儿得得,在炮声中出了北门。一出北门,延津二十多万民众,正跪在道路旁欢送太后。民众对太后印象还是不错的。民众只知道与民同乐、同捉斑鸠、不忘旧情、亲切和蔼的太后,不知道她在县衙的冷若冰霜。民众欢送的是亲切和蔼的太后。这时小安子从跪着的人群中,不知怎么又发现了六指。这小子失魂落魄,逃离宾馆,乱跑了一夜,什么时候又随人跪到这里来了。小安子忙用鞭子指: 
  “太后,那有六指叔!” 
  太后就像没听见,朝那方向看也没看一眼,只是向民众笑着招手,两腿一夹大马,马就窜出一箭之地。 
  太后等人告别延津,回北京处理万般国家大事去了。太后一往情深而来,心事重重而去,百十年过去,一想到这一点,我们心里就不好受。 
  太后一走,小麻子就进了延津县城。
小麻子就是陈玉成,太平天国的一个领袖。做领袖之前,便是瞎鹿与沈姓小寡妇那个生于瘟疫之中的麻儿子。几百年后成了精。小麻子一脸麻坑,不像其它英豪一样长得虎背熊腰,而长得有点像我──细长,瘦肩,小眼,说话有些张狂和不知好歹。据说洪秀全经常拍着他的脑瓜说:麻子,你还是年轻不懂事呀。就像曹成有时拍着我的脑瓜说我一样。麻子小的时候,我曾与他玩过一段时间,后来他长大闹革命去,我就一直没有见过。麻子小时随母姓,姓沉;我们一起去上小学,教师孟庆瑞给他起的学名叫沈小麻子。他的母亲沈姓小寡妇,河水暴涨时,常到河边来接我们。沉红颜薄命,但在我的记忆里,来河边接儿子时,唇上仍打着口红。麻子生于瘟疫之中,浑身上下,有一股瘴气,动不动就犯,弄得教室对面看不见人,大家捂着肚子咳。他的爹爹瞎鹿,是一个弹弦敲鼓走街卖唱的艺人。瞎鹿有一个师兄叫瞎河豚,长就一副火眼金睛,会看相,会看人,会看鬼,弄神捉鬼。一次到瞎鹿沈姓小寡妇家做客,看到小麻子,吓了一跳──连手中的筷子都吓掉了。等从地上捡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一擦,又接着夹盘子里的乌龟蛋时,夹了几下,都没夹起,反被乌龟蛋夹了筷子。瞎鹿见师兄见了一个小孩子吓得浑身哆嗦,支撑不住,十分不解;便问师兄看到了什么。瞎河豚这时汗都出来了,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叹气: 
  “活了几十年,第一次看到。” 
  瞎鹿忙问: 
  “看到什么,看到什么,他不就是个麻子吗?” 
  瞎河豚直摇头,说: 
  “说破英雄惊煞人!” 
  瞎鹿也吃惊,用筷子指着小麻子背影: 
  “知道师兄火眼金睛,难道这孽障将来有什么发展吗?” 
  瞎河豚摇头,凑近瞎鹿眼睛说: 
  “哪里是发展,恕我直言,这小子浑身瘴气,一股邪烟,脸上麻子坑里个个是奸佞和阴谋。长大不是英雄,而是祸国殃民、连累父母的元凶!是希特勒!” 
  “啊!” 
  瞎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瞎河豚问: 
  “小麻子生于何时?” 
  瞎鹿: 
  “生于瘟疫之中。” 
  瞎河豚拍着手说: 
  “这不结了,这不结了,生于瘟疫之中,将来对社会是不是一个瘟疫,也未可知!” 
  瞎河豚走后,瞎鹿整日坐卧不安。本来因为小麻子在瘟疫中师出无名,瞎鹿心里就不痛快;常当着他母亲沈姓小寡妇的面,吹起自己的那杆破唢吶,指东打西,指狗骂鸡;现在听说他是一个瘟疫,还要连累父母,心中更加烦恼。当初×小麻子时,他没沾边,落了个“王八”帽子;将来麻子成了社会瘟疫,连累人时,他又跑不掉。两头不占一头,世界不也太不公平了吗?于是整天气哼哼的,渐渐便起了除掉这孽障的念头。除了他,不单报了私仇,于国于民于社会的安定与繁荣、进步与发展,都是有利的。胆子渐渐便大了。只是碍着沈姓小寡妇,一时不好动手。小麻子虽然瘴气,但对母亲沈姓小寡妇却极为孝敬,大概是想瘟疫之中生下他不容易吧。于别人常乌烟瘴气,一到沈姓小寡妇面前,就变得清纯如水,像个小绵羊。给沉搔痒、捶背、捏脚、剪鼻毛、打小眼,什么都干。所以沉要打着口红到河边接他,如接一个多年不见的情人,其实母子俩分别刚一个早晨。当小麻子知道并非亲生父亲的瞎鹿对他怀恨在心时,瘴气在身的人,如何容忍得下?于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脸还脸、以鼻子还鼻子;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父子俩关系处得很紧张。常为吃饭碗碰碗、睡觉床碰墙、放猪放羊撒尿拉屎诸多琐事闹矛盾。先是争吵,后是滚到一起厮打。当然,小麻子人小,瞎鹿人大,瞎鹿常打败小麻子,得意洋洋;小麻子脸上流着泪或血道子,对瞎鹿怒目相向。沈姓小寡妇自然站在儿子一边,也对瞎鹿恨得咬牙切齿。三口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万般怒气。最后弄得家里的猪、狗、羊、鸡、鸭、鹅、牛、驴、马、猫、老鼠都分成几派,相互仇恨。夜深人静,常听到他家有人用头磕墙。不时有人叫: 
  “这个家,得死些人!” 
  最后,家里以小麻子出走为结束。这年小麻子十五岁。这天家里猪牛打架,瞎鹿与小麻子也加入进去,瞎鹿站在猪一边,小麻子站在牛一边。双方展开恶战。这时的小麻子,已不是小时的小麻子,虽然人瘦眼小,却十分有力气,一头就将瞎鹿撞倒在地,用柳条子去抽,抽得瞎鹿满脸血条条;牛当然也打得过猪,用犄角将猪的肚子划破。最后得胜的一方,小麻子骑上牛出走,离开家乡,到外边参加革命去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临走之前,小麻子在打谷场召开新闻发布会,说此次外走,不同往常,不闹个名堂,决不返乡;此行并不单是参加革命,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是男孩子的寻父情结。小麻子的出走,对沈姓小寡妇和瞎鹿,打击都比较大。沈姓小寡妇失去儿子,痛哭不止,一哭三年,眼睛哭瞎;过去弹弦打鼓卖唱的瞎鹿是瞎子,现在瞎鹿瞎而复明,沈姓小寡妇却瞎了。但瞎了的眼睛里,仍不断闪现着对瞎鹿的怒火。每天hu篮子用竹杆探路到地里捡草,嘴里仍喊着“小麻子”“小麻子”。瞎鹿对小麻子的出走,也比较害怕,因为单纯的出走他不害怕,参加革命也不害怕。害怕害怕在他说要寻找亲生父亲,这比较可怕。说明他要弃旧从新,革命不但有外延,考虑国家与人民,还有内涵,要革命父子。这打击比较厉害。自小麻子出走,沉不再与他说话,同居一室,不同一心;同睡一床,同床异梦。他自己也变得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只等小麻子有一天革命成功回来与他算帐。在他心目中,小麻子最好在外边革命的过程中被流弹打死;革命队伍兵强马壮,死一个不受大的损失,但他从此除了心头之患。于是一天到晚,守候在打谷场口的大路上,等着邮递员送来儿子阵亡的消息。但儿子阵亡的消息,迟迟不见送来。他六神无主,什么也干不下去,唢吶、喇叭、单弦、二胡、京胡、板胡、坠胡、大鼓、小鼓、皮鼓、脚踏鼓、大钹、小钹、大锣、小锣、手板,都不动了,业务都荒废了。前几天太后突然来延津,县官韩布置人奏乐给太后听,慕名来找瞎鹿,瞎鹿才突然想起自己只顾惦记革命阵亡,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民间艺人。长期以往,如何了得?自己以艺人起家,站在人面前,人看着才算一个人;从此不再是艺人,哪里还有站的根基?县官哪里还会再找他?于是打起精神,开始重操旧业,从“哆、来、咪……”开始,练习各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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