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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作品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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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住在N市内。我因为染了神经衰弱症,所以学校里的暑假考也没有考,到此地来养病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的母亲本来陪我在这里的,今天因为她想回家去看看家里的情形,才于午后下山去的。你在路上有没有遇着?”
  质夫听了她的话,才想起了他白天火车站上遇着的那一个很优美的中年妇人。
  “是不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身上穿着紫色绉绸的衣服,外面罩着玄色的纱外套的?”
  “是的是的,那一定是母亲了。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
  “我在车站上遇着的。我下车的时候,她刚到车站上。”
  “那么你是坐一点二十分的车来的么?”
  “是的!”
  “你是N市么?”
  “不是。”
  “东京么?”
  “不是。”
  “学堂呢?”
  质夫听她问他故乡的时候,脸上忽然红了一阵,因为中国人在日本是同犹太人在欧洲一样,到处都被日本人所轻视的;及听到她问他学校的时候,心里却感得了几分骄气,便带了笑容指着衣架上挂着的有两条白线的帽子说:
  “你看那就是我的制帽。”
  “哦,你原来也是在第X高等的么?我有一位表哥你认识不认识?他姓N,是去年在英法科毕业的。今年进了东京的帝国大学,怕不久就要回来呢!”
  “我不认识他,因为我是德法科。”
  窗外疾风雷雨的狂吼声,竟被他们两人的幽幽的话声压了下去。可是他们的话声一断,窗外的雨打风吹的响声也马上会传到他们的耳膜上来。但是奇怪得很,他们两人那样依依对坐在那里的中间,就觉得楼屋的震动,和老树的摇撼全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质夫听听她那柔和的话声,看看她那可爱的相貌,心里只怕雷雨就晴了。和她讲了四五十分钟的话,质夫竟好像同她自幼相识的样子。两人讲到天将亮的时候。雷雨晴了。闲话也讲完了。那少女好像已经感到了疲倦,竟把身子伏倒在质夫的被上,嘶嘶的睡着了。她睡着之后,质夫的精神愈加亢奋起来,他只怕惊醒了她的好梦,所以身体不敢动一动,但是他心里真想伸出手来到她那柔软的腰部前后去摸她一摸。她那伏倒的颈项后向的曲线,质夫在心里完全的把它描写了出来。
  “从这面下去是肩峰,除去了手的曲线,向前便是胸部,唉唉,这胸部的曲线,这胸部的曲线,下去便是腹部腰部,……”
  眼看着了那少女的粉嫩洁白的颈项,耳听着了她的微微的鼾声,他脑里却在那里替她解开衣服来。他想到了她的腹部腰部的时候,他的气息也屏住吐不出来了。一个有血液流着带些微温的香味的大理石的处女裸像,现在伏在他的面前。质夫心里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啊啊的叫又叫不出来,他的脸色涨得同夹竹桃一样的红。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把右手轻轻的到她头发上去摸了一摸。她的鼾声忽然停止子,质夫骤觉得眼睛转了一转黑,好像从高山顶上,一脚被跌在深坑里去的样子。她果然举起头来,开了半只朦胧的睡眼,微微的笑着对质夫说:
  “你还醒着么?怎么不睡一下呢,我正好睡呀!对不起我要放肆了。”
  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她索性把身体横倒,睡着在质夫被上。质夫看看她腰部和臀部的曲线,愈觉得眼睛里要喷出火来的样子,没有办法,他也只能在她的背后睡下。原来她是背朝了质夫打侧睡的,质夫睡下的时候,本想两头分睡,后来因为怕自家的脚要踢上她的头去,所以只能和她并头睡倒。他先是背朝背的,但是质夫的心里,因为不能看见她的身体,正同火里的毛虫一样,苦闷得难堪。他在心里思恼得好久,终究轻轻的把身子翻了过来,将他的面朝着了她的背,翻转了身子,他又觉得苦闷得难堪。不知不觉轻轻地一点一点的他又把身子挨了过去。到了他自家的腹部离她的突出的后部只有二寸余的时候,他觉得怎么也不能再挨近前去了,不得已他只得把眼睛闭拢。但是一阵阵从她的肉体里发散出来的香气,正同刀剑般,直割到他的心里去。他眼睛闭了之后,倒反觉得她赤裸裸的睡在他的胸前。他的苦闷到了极点了,“唉”的长叹了一声,放大了胆他就把身子翻了转来,与她又成了个背朝背的局面。他同为样子不好看,就把腰曲了曲,把两只脚缩拢了。
  同上刑具被拷问似的苦了好久,到天亮之后,质夫才朦胧的睡着。他正要睡去的时候,那少女醒了。她翻过身来,坐起了半身,对质夫说:
  “对不起得很,吵闹了你一夜。天也明了,雷雨也晴了,我不会怕了,我要回到间壁自家的房里去睡去。”
  质夫被她惊醒,昏昏沉沉的听了这几句话,便连接着说:
  “你说什么话,有什么对不起呢?”
  等她走得隔壁门家房里之后,质夫完全醒了,朝了她的纸壁看了一眼,质夫就马上将身体横伏在刚才她睡过的地方。质夫把两手放到身底下去作了一个紧抱的形状,他的四体却感着一种被上留着的她的余温。闭户口用鼻子深深的在被上把她的香气闻吸了一回,他觉得他的肢体部酥软起来了。
  质夫醒来,已经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昨宵的暴风雨,不留半点痕迹,映在格子窗上的日光,好像在那里对他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该起来了。”
  质夫起床开了格子窗一望,觉得四山的绿叶,清新得非常。从绿叶丛中透露出来的青天,也同秋天的苍空一样,使人对之能得着一种强健的感觉。含了牙刷,质夫就上温泉池去洗浴去。出了格子窗门,在回廊上走过隔壁的格子门的时候,质夫的末梢神经,感觉得她还睡在那里。刷了牙,洗了面,浸在温泉水里,他从玻璃窗口看看户外的青天,觉得身心爽快得非常,昨晚上的苦闷,正同恶梦一样,想起来倒引起了自家的微笑。他正在那里追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娇脆的喉音说:
  “你今天好么!昨天可对你不起了,闹了你一夜。”
  质夫仰转头来一看,只见她那纤细的肉体,丝缕不挂,只两手提了一块毛巾,盖在那里;她那形体,同昨天他脑里描写过的竟无半点的出入。他看了一眼,涨红了脸,好像犯了什么罪似的,就马上朝转了头,一面对她说:
  “你也醒了么?你今天觉得疲倦不疲倦?”
  她一步一步的浸入了温泉水里,走近他的身边来,他想不看她,但是怎么也不能不看,他同饿狼见了肥羊一样,饱看了一阵她的腰部以上的曲线,渐渐的他觉得他的下部起起作用来了。在温泉里浸了许久,她总不走出水来,质夫等得急起来,就想平心静气的想想另外的事情,好教他的身体得复平时的状态,但是在这禁果的前头他的政策终不见效。不得已他直等得她回房间去之后,才走出水来。
  吃完了朝中兼带的饭,质夫走上隔壁的她的房里去,他们讲讲闲话,不知不觉的天就黑了,平时他每嫌太阳的迟迟不落,今天却只觉得落得太早。
  第二天质夫又同她玩了一天,同在梦里一样,他只觉得时间过去得太快。
  第三天的早晨,质夫醒来的时候,忽听见隔壁她房里,有男人的声音在那里问她说:
  “你近来看不看小说?”(男音)
  “我近来懒得很,什么也不看。”(她)
  “姨母说你太喜欢看小说,这一次来是她托我来劝止你的?”
  “啊啦,什么话,我本来是不十分看小说的。”
  质夫尖着了两耳听了一忽,心里想这男人定是她的表哥。他一想到了自家的孤独的身世,和她的表哥对比对比,不觉滴了两颗伤感的眼泪。不晓什么原因,他心里觉得这一回的恋爱事情已经终结了。
  一个人在被里想了许多悲愤的情节,哭了一阵。自嘲自骂的笑了一阵,质夫又睡着了。
  这一天又忽而下起雨来了,质夫在被里看看外面。觉得天气同他的心境一样,也带着了灰色。他一直睡到十二点钟才起来,洗了面,刷了牙,回到房里的时候,那少女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很时髦的大学生也走进了他的房里。质夫本来是不善交际的,又加心里怀着鬼胎,并且那大学生的品貌学校年龄,都在他之上,他又不得不感着一种劣败的悲哀,所以见她和那大学生进来的时候,质夫急得几乎要出眼泪,分外恭恭敬敬的逊让了一番,讲了许多和心里的思想成两极端的客气话,质夫才觉得胸前稍微安闲了些。那少女替他们介绍之后,质夫方知道这真是她的表兄N。质夫偷眼看看那少女的面色。觉得今天她的容貌格外的好像觉得快乐。三人讲了些闲话,那少女和那大学生就同时的立了起来,告辞出去了。质夫心里恨得很,但是你若问他恨谁,他又说不出来。他只想把他周围的门窗桌椅完全敲得粉碎,才能泄他这气愤。旅馆的侍女拿饭来的时候,他命她拿了许多酒来饮了。中饭毕后,在房里坐了一忽,他觉得想睡的样子,在席上睡下之后,他听见那少女又把纸壁门一开,进他的房来。质夫因为恨不过,所以不朝转身来向她说话。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他的身边,在席上坐下,用了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他的腰,含了媚意,问他说:
  “你在这里恨我么?”
  质夫听了她这话,才把身子朝过来,对她一看,只见她的表哥同她并坐在那里。质夫气愤极了,就拿了席上放着的一把刀砍过去。一刀砍去,正碰着她的手臂,“刹”的一声,她的一只纤手竟被他砍落,鲜血淋漓的躺在席上。他拼命的叫了一声,隔壁的那纸壁门开了,在五寸宽的狭缝里,露出了一张红白的那少女的面庞来,她笑微微的问说:
  “你见了恶梦了么?”
  质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带着笑容的红白的脸色,怎么也不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质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脸色分外的鲜艳,颊上的两颗血色,是平时所没有的,所以就问说:
  “你喝了酒了么?”
  “啊啦,什么话,我是从来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还在浴池里,我比他先出来一步,刚回到房里,就听见你大声的叫了一声。”
  质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双纤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觉得她的两只手都还在那里,他才相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
  这一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质夫冒了微雨,拿了一个小小的藤筐,走下山来赶末班火车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还送了他一里多路。质夫一个人在汤山温泉口外的火车站上火车的时候,还是呆呆的对着了汤山的高峰在那里出神;那火车站的月台板,若用分析化学的方法来分析起来,怕还有几滴他的眼泪中的盐分含在那里呢。
  质夫拿钞票付给冰店里那侍女的时候,见了她的五个嫩红的手指,一霎时他就把五年前在温泉场遇见的那少女的纤手联想了出来。当他进这店的时候,质夫并没注意到这店里有什么人。他只晓得命店里的人拿了一杯冰麒麟来;吃完了冰麒麟,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红茶来,既不知道他的冰麒麟和红茶是谁拿来的,也不知道这店里有几个侍女。及到看见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后,他才晓得刚才的物事是她拿来的。仰起头来向那侍女的面貌一看,质夫觉得面熟得很,她也嫣然对质夫笑了一脸问说: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的容貌虽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妇女中间却系罕有的。一双眼睛常带着媚人的微笑,鹅蛋形的面庞,细白的皮肤。血色也好得很,质夫只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她见质夫尽在那里疑惑,便对他说:
  “你难道忘了么?Cafesans souci(法文:无优咖啡馆。——编者注)里的事情,你难道还会忘记不成?”
  被她这样的一说,质夫才想了起来。Csfesans souci是开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那时候,正在放浪的时候,所以时常去进出的。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啡店的当垆少妇。质夫点了一点头,微微的笑了一脸,把五元的一张钞票交给了她。她拿找头来的时候,质夫正拿出一枝纸烟来吸,她就马上把桌上的洋火点了给他上火。质夫道了一声谢,便把找头塞在她手里,慢慢的下楼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拿出表来一看,还不甚迟,他便走到丸善书店去看新到的书去;许多新到的英德法国的书籍,在往时他定要倾囊购买的,但是他看了许多时候,终究没有一本书能引起他的兴味。他看看Harold Nicolson著的Verlaine(英文:哈罗德·尼可儿生的《佛尔兰传》。——编者注),看看Gourmont(果尔蒙,法国象征派诗人。——编者注)的论文集《颓废派论》,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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