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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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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们以及她自己身上穿的毛衣大都是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    新凤霞青年时代   她从七八岁起,在戏班里演小孩戏、配角戏,从十三四岁开始演主角戏。旧社会的小评剧班一年演到头,除掉春节前的几天封箱之外,从来也不休息。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全国解放后的1951年,星期天还要加演日场,甚至在台上吐了血还满不在乎地继续演戏。   难以设想,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在黑暗的旧社会受尽苦难的评剧演员新凤霞,从1966年开始竟被剥夺了演戏的权利。不演戏可干什么呢?她在深达十几米的地下挖了六年防空洞……   当然,若从1957年算起,她承受的折磨远远不止于此。即使是挖这六年防空洞的时节,我看她也还是安心和愉快的,没有感觉太大的痛苦。每天晚上回家,高高兴兴地提着买回来的蔬菜,进厨房做晚饭;因为这比前几年关在单位里不准回家,和后来自己可以回家了,而丈夫又一连几年不许回家、乃至生了重病进医院动手术也不许通知家里相比又强多了。   凤霞写的文章将收聚成册,并将出版回忆录了,这在我们家里说来可不是一桩小事。这使我回想起二十三年以前,时间是1957年6月14日,《人民日报》第八版发表了她的第一篇习作,题目叫做《过年》。文末有一段《编者附记》,说:   评剧名演员新凤霞,解放后开始学文化,去年已读完了初中课程。最近,她在休息中练习作文,写了一些生活回忆。这里登的就是其中的一篇。   在这以后的第五天,即6月19日,凤霞写的第二篇文章《姑妈》仍在《人民日报》第八版发表。可能那时编辑准备发表的还不仅这两篇……但是谁都记得,这时开始了一个叫做“反右派”的政治运动,我是首当其冲的受到批判者,跟着就株连及于妻子。情况迅速恶化,凤霞的写作虽然只是刚刚开始便被扼杀了。   凤霞从来不让她的手闲着,也表现在她的“写作”上;文章不写了,丈夫去了极北的边荒。这时尊敬的前辈老舍先生对她十分关心地嘱咐着:“你给祖光多写点信,写信也是练习文化,像作文一样,多写,祖光看了高兴……”因此,我在北大荒的三年,收到过妻子无数的来信,有时会一天收到好几封信。但是这所有的家信,在后来的又一场十年灾难当中,全部被抄个净光了。   凤霞不怕劳动,劳动从来就是她的本色,她也从来没有被劳动压倒过。既然不准演戏,甚至不许写信;毋宁说,劳动能使自己得到寄托,得到愉快。但是,更大的不幸袭来,一次新的迫害使她病倒,竟致连劳动而不可得了。   但是在不幸之中也有大幸。凤霞病在左肢,左手左脚举动不便,可是右半侧还依然是健康的。头脑十分清楚,口齿也照旧那么伶俐;所以她还能说,还能唱,用这个来教学生。还有一部分时间用于针灸和按摩医生的治疗以及散步,作为恢复肢体的活动锻炼。此外,她还画国画,画梅花、藤萝、南瓜和桃子……然而还有更多的时间怎样安排呢?我对凤霞说:“写文章吧。像你当年学文化交作业那样,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吧。”   凤霞听了我的话,提笔就写,写得这么多,这么快,她的思路就像一股从山顶倒泻下来的湍急的清泉,不停地流啊流……写得最多的一天我约略计算了一下字数,约一万字左右。我从事写作超过了四十年,也从来没有一天写过这么多!


我的家庭爱妻新凤霞和她的书《新凤霞回忆录》(2)

      凤霞的文化其实不到中学程度。加上她粗心,不细致,识字也不多;因此每篇文章当中都有大量的错别字,同音或近似音的假借字,甚至有她自己随手创造出来的十分潦草的只有我才能认识的字;也有重复繁琐的,需要猜测才能辨识的字和句子以及用画来代替的字……但是可贵的是她的深挚朴实的感情,对我说来是闻所未闻的传奇式的生活经历和她独具风格的语言,这都是别人代替不了的。    
      她的写作范围极其广泛。写她的家庭,她的童年,她的学艺和卖艺生涯、演戏经验,她的同台演戏的伙伴,一些渺小的小人物和当代的著名艺人,贪婪的戏园老板、财主、恶霸;写旧社会,也写新社会;写地狱的黑暗,写友谊、良心和反抗;有血和泪,也有衷心的欢笑……但是由于她写的都只限于她个人的经历,每一篇文章都是她个人的亲身感受。所以也可以说,她的写作范围又是极其狭窄的。      
      值得感谢的是香港《大公报》和《文汇报》以及《海洋文艺》从两年以前便开始连续发表凤霞的文章。那时候虽然万恶的“四人帮”已经被粉碎了,但是还不能设想我们国内的报纸和杂志会发表这样的文章。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的凤霞的文章是先给香港读者留下印象然后再引起国内杂志和报纸的注意的。近一年来,凤霞的文章在我们自己的报纸杂志上也不断地发表了,这对凤霞是一个巨大的鼓励。对我说来,读了凤霞的大量文章之后才使我知道她的五十年生活经历是这样曲折、这样复杂、这样丰富多彩、这样充满了酸甜苦辣。1978年末,我写了一个话剧本《闯江湖》,就全是采用凤霞提供的素材。使我和许多看过这个剧本的朋友们都感觉到,把旧社会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评剧艺人的血泪史用文字记录下来是有意义的。    
      香港三联书店和天津百花出版社将分别同时出版《新凤霞回忆录》,这是凤霞写出的回忆文章的一部分。她还将继续写下去,她脑子里留下的素材好像永远也写不完。    
      我和凤霞共同生活了约近三十年,其间曾被强迫离开约八年。但是,使我更多地了解她,却是在读了她所写的这些文章之后,使我认识了我过去从未接触过的一个新的世界,并且常常使我感动落泪。凤霞是在受侮辱被损害的贫民窟里长大的,但是像荷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坚贞,有骨气;在旧社会是这样,在新社会也是这样。同样是我所崇敬的老舍先生,在1961年,我从风雪三年的北大荒回到北京时,和舒师母一起对我说道:“凤霞得到了人们的尊重,她的心是金子做的。”凤霞告诉过我,她小时非常热爱和佩服的一位正直的弹弦子的老艺人瞎大爷,常给她和一群同年龄的孩子们讲古说书,讲忠臣义士、烈夫贞妇,告诉孩子们:“男学关云长,女学王宝钏。”当然,这是过了时的封建道德,可是忠实的凤霞却就是这么做的。凤霞常对我说:“你不要当着孩子的面批评我。常言道: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而现在,疾风知劲草,由于经过了严峻的考验,事实昭昭在人耳目,我得以无所顾忌地“当众夸妻”了。    
      凤霞的一生过来不易,受过贫穷,受过冻饿,受过说不尽的欺侮折磨,但是她都能禁受。在最强大的压力和打击面前没有屈服,没有讨饶,没有流泪。然而她却受不得哀怜和同情,常常在人家安慰和怜惜她的时候便哭起来了。我想,经过了这十年灾难的同志们将都会理解和体验过这样的感情。而现在,噩梦一般的生活终于过去,我们应当高兴,像我们的老朋友画家丁聪告诉我的:“我给凤霞画插图,就是为了让她高兴。”他画的那一幅幅生动有趣,意味深长的插图,又岂止是使我们高兴而已。像诗人艾青对我说的:“给别人写序我实在没有时间,可是给凤霞写序我不能拒绝……”当高瑛夫人把艾青的序文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读着读着,流下感激的眼泪。这样,书店给这个识字不多、文化不高的民间艺人新凤霞出版回忆录,即使本来没有为了使她高兴的原因,但却真是会使她高兴,也使许多关心她的人高兴的。    
      最后我要提一下“关心她的人”。凤霞从1966年被迫离开舞台,后来又因病不能登台,至今已经十四年之久。但是多情的观众没有忘记他们心爱的演员,从1976年到现在的四年当中,有无以数计的不相识者通过来信、登门来访、寄赠药品和其他礼品、食物,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示了对病人的深切关怀。尤其是近两年来她的两部影片《刘巧儿》和《花为媒》在全国重新放映,收到的观众来信就更多了,使病中的凤霞如同生活在澹荡的春风和温暖的海洋里一样。对这么多热情洋溢的来信是难以一一答复的,但对病人来说,这种珍贵的同情和友谊,可是最大的鼓舞。因此,这本《新凤霞回忆录》的出版也应是作为这个病人、一个最知道感恩的病人对无数的关心者的答谢吧!    
      1980年1月


我的家庭“回首往事”:凤霞拟题,对她的永久怀念(1)

      做了八十一年的中国公民,毫不夸张地说,我确实是饱经忧患、苦难备尝;也应说是祸福相依,尤其是和亲爱的妻子凤霞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四十七年——从1951年到1998年——将近半个世纪当中,虽然经受了多少年人为的摧残折磨,但终于是苦尽甘来,有一段堪称幸福的日子。就在我们准备较为安定地共同在一起走完这最后几年太平岁月的时候,在我的故里江苏常州,凤霞在十分难得离家远行的一刻,却在她深深感觉由衷幸福的春天傍晚,就要从常州大酒店,准备晚饭后出门看戏的时候,突发脑溢血,经抢救一周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她自己说的“常州媳妇”的家乡,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她热爱的亲人好友和美妙人间。   由于事起仓猝,毫无精神准备,像是突然坠落万丈深渊那样,出乎意料,使我实在无法接受。   凤霞在常州市立第一人民医院抢救一周之后,永别人间,消息迅速传遍全世界,是我万未料到,亦无从逆料到的。我亦无法设想,在召开追悼会的头几天里,家里接到各方来的唁电共计一百八十八份,使我至今没有一一看完,只在最后一份迟到的唁电——是由中国戏剧家协会转来一份江西省李坚女士的电报。由于只有这一份是最后送到我的手里,我就看到了,电文说的是:   从《文化报》获悉评剧大师新凤霞不幸谢世,悲痛万分。五十年代,她在昆明成功的演出,轰动西南。但谢幕时不能站到第一排。当时昆明市委赵增益书记亲自上台把她请到前排合影。后来在她的著作中还专门提及此事,并为我们寄来了大作。几次文代会中我们亲切交谈合影,记忆犹新,怎能如此早地离开大家,太遗憾。她平生为艺术作出的贡献将永存丰碑,盼祖光节哀保重。江西李坚。   近两年来我的记忆力严重衰退,很多事情,一过即忘,但是现在还能记得李坚女士就是当年昆明市委书记赵增益的夫人,电文中凤霞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在当时已持续了很多年。在我的记忆中,50年代中,上海一家大剧场曾邀请凤霞的剧团演出。中国评剧院领导安排了《志愿军未婚妻》一个新剧目,而且从外地调来一个女演员和凤霞共同担任同一个女主角,由两人轮换演出。这样的安排立即受到当时上海市长陈毅将军的质问:“你们为什么不演上海观众都期待的《刘巧儿》?”剧院领导无从回答。陈市长责令立即将《刘巧儿》的一应服装、布景、道具立即运到上海,因广大观众都等待看这个戏。评剧院领导只得照办。而《志愿军未婚妻》上演第一场时即有大量上海观众询问今晚是哪个演员上台。剧场居然不作回答,观众就不买票,等到开演前半个小时,少数观众溜入化妆室看是谁在化装,看见是凤霞化装,立即票房爆满。反之是另一演员化装,便几乎没有人买票。到了这个地步,另一演员在这种压力之下,进退失据,终于只得罢演而回。这种怪事、蠢事,只有这样的“领导”做得出来,而这位女演员却是冤枉无辜讨来一场无趣而已。而凤霞在当时从上海写信给我,以至事后回到家里却以无限遗憾和同情寄予她的这位同她“争角色”的同行。看来任何人要想扮演与新凤霞“争戏、争角色”的任务都会注定了以一败涂地而告终。然而这应当怪谁呢?我看这些低能的“领导”首先得检查自己的愚蠢,然而这些蠢货却永远不会这么做。   凤霞在那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受到这样的待遇可是太多了,尤其到了那个灭绝人性、最残酷、最野蛮、最下流无耻的十年“文革”时代。以她的年龄和绝代风华加上自幼苦练成材的表演艺术功力,本应是在舞台上最辉煌亮丽璀璨绝伦的评剧明星普照人间的时候,但她却早被赶下舞台成为人人可以任意驱使、叱骂、奴役、欺侮的对象。从而在一次剧院正在演出的时候,她只不过是在担任前后台杂役的任务。而当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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