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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要是我干过的话,我就不得好死,这是大实话。我不是说我并非正要这么干,因为我是正要干,不过你——
我是说有人——赶在了我的前面。”
“这是撒谎!你干了的,你得承认你是干了的,不然——”
国王喉咙口咯咯地直响,随后喘着粗气说:
“行啦——我招认!”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可高兴啦,我觉得比先前舒坦得多啦。公爵这才放开了手,说道:
“要是你再否认的话,我就淹死你。你活该光只坐在那儿抹你的眼泪,活象一个婴孩——在你干了这些事以后,你只配这样——可我过去却一直相信你,把你看做象我的父亲一般呢。你那么样站在一旁,听任人家给可怜的黑奴栽赃,自己却一言不发,你不该害臊么?想想看,我竟然那么软心肠,相信了你的那些胡话,这有多可笑。你这个混蛋,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急于把那笔缺的数目给补足——是你存心要把我从《王室异兽》以及别处搞到的一笔笔钱财都拿出来,好全都归你一个人吞掉。”
国王仍然有点胆怯怯、可怜兮兮地说:
“怎么啦,公爵,那是你说的该把缺数补上,可不是我说的嘛。”
“给我闭嘴!我再也不愿意听到你的话了!”公爵说。“如今你看到了,你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他们把他们自己的钱全都讨了回去啦,还把我们自己的钱,除了零零星星的以外,也都裹走了。滚到床上去吧——从今以后,只要你活一天,不论你缺什么钱,不准你缺到我的头上来!”
这样,国王偷偷钻进了窝棚,拿起了酒瓶,自我慰劳一番。没多久,公爵也抓起了他的酒瓶。这样,半个钟头以后,两人又亲热得什么似的。并且越是醉得厉害,也就越是亲热,最后抱在一起大打起呼噜来。两人都非常高兴,不过我注意到,公爵还没有高兴到忘掉那件事,就是不许他否认是他把钱藏起来的。这叫我非常宽心,非常满意。他们大打呼噜的时候,我和杰姆自然就有机会聊了好长时间,我把整个儿的经过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了杰姆。
第三十一章
从这以后,我们没有在任何哪一个镇上停留过。一天又一天,一直往大河的下游漂去。如今我们到了气候暖和的南方了,离家已经很远很远了。我们逐渐见到了生着长长藓苔的树木,藓苔从树桠上垂下来,仿佛象长长的白胡子似的。我平生第一回见到这样生长的树木,这样,树林子就带上了庄严、惨淡的色彩。这两个骗子以为他们如今已经摆脱了危险,又想到了要到村子里去表现一番了。
他们的第一下子就是搞了一次戒酒演讲。不过他们从中捞到的钱还不够他们醉一回的。随后在另一个村落,他们办了一所跳舞学校,不过他们对舞蹈的知识并不比一只袋鼠更高明。他们刚开始练舞步,公众便跳将进来,把他们轰出了镇子。还有一回,他们想教朗诵,不过他们教了没有多久,听众便起来把他们痛骂了一顿,他们只好逃之夭夭。他们也曾干过传教、讲道、治病、催眠、算命,样样都干了一下,可就是命运不济。所以最后不得不快要穷死了,整天躺在木筏子上。木筏子一路往下漂去,他们一路想啊,想啊,有时候整整半天,不则一声,神情暗淡而绝望。
临了他们起了某种变化,两个家伙把脑袋凑在一起,在窝棚里交头接耳、谈机密的话,有时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杰姆和我开始不安起来。这样的一种光景,可不是我们所喜欢的。我们断定,他们这是正在策划什么比往常更加恶毒的主意。我们猜来猜去,最后我们断定他们是想闯进什么一个人家的家里,或者哪一家店铺里,或是想搞伪钞的生意经,或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所以我们吓得不轻,我们商定了,走遍天下,也决不跟这样的胡作非为沾上一点点儿的边。并且讲定,只要一有机会,我们就会给他们一个冷不防,马上溜开,把他们甩掉。一天清早,我们在离一个又小又破,叫做比克斯维尔的村落两英里路的地方,找到了隐藏木筏的安全去处。国王上了岸。临走时说,他到镇上去,去到处嗅嗅情况,看有没有人得到过《王室异兽》的风声。还招呼我们在他走后躲起来,(我这时对自个儿说,“你是说,去看有哪家人家好下手去抢吧。等到一抢完,你们转回来的那个时刻,可就不知道我和杰姆、还有那木筏子哪里去啦——到那时候,你就只好干瞪眼,无计可施啦。”)他还说,要是中午时分他还没有回来,那我和公爵就该知道,那就是一切平安无事,我们就可以前去会合了。
于是我们便在木筏上等着。公爵焦躁不安,脾气不好。他动不动就责怪我们,仿佛我们一无是处,连一点点儿小事都要找岔儿。事情很明显,他们正在酝酿着什么玩意儿。到了中午,还不见国王的影子,这叫我挺高兴的。我们的生活好歹能有点儿变化嘛。——也许是有个机会搞点儿盼望着的变化吧。于是我和公爵往村子里去,四处寻觅国王的踪迹。后来在一家下等酒馆的后边房间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一些游手好闲之徒正在拿他开玩笑。他呢,正使劲一边骂人,一边唬人,醉得路也走不成,对人家更无还手之力。公爵呢,就骂他是个老傻瓜,国王也马上还嘴,乘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刻,我便溜出了酒馆,撒开腿就跑,活象一只小鹿沿着河边大路往前飞奔——因为我看到机会来啦,我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他们要是想再见到我和杰姆,那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啦。我奔到了那里,几乎连气都喘不应,可是心里是满心高兴的。我大声地叫:
“放开木筏,杰姆,我们这回可好啦!”
可是没有人应声。窝棚里也并没有人钻出来。杰姆已经不在啦!我再一次大叫一声——又叫——再叫,又奔到林子里,一边使劲吆喝,一边尖声叫唤,可是一无用处,——老杰姆已经不在啦。于是我坐了下来,一边哭喊。这是我由不得自己的。不过我不能老是坐等啊。我立刻走到了大路上,一边思量该怎么办才好。我遇见一个男孩正在路上走,我问他有没有见到一个外地来的黑奴,穿着得是如何如何的。他说:
“见到的。”
“在哪里?”我问。
“在下面西拉斯·费尔贝斯那边,离这里两英里地。他是个逃亡的黑奴,人家把他给逮住啦。你是要找他么?”
“我才不是要寻找他呢!我是在一两个钟头以前在林子里遇见他的。他说,要是我叫喊起来,他就开我的膛——还叫我躺着别动,耽在原地,我就照着他的话做。就这样,一直耽在那一边,不敢出来。”
“啊,”他说,“你不用再害怕啦,因为人家已经把他逮住了。他是从下边南方什么地方逃出来的。”
“人家把他逮住,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啊。”
“是啊,我看是这样!人家出两百元大洋的悬赏呢。这正是如同在大路上捡到的一笔钱啊。”
“是啊,真是这么一回事——我要是大人的话,这笔钱就归我的了,我是第一个看到他的呢。到底是谁把他抓住的?”
“是一个老家伙——一个外乡人——他才只要了四十块钱,就把得悬赏的机会卖给了人家,说是因为他有事非得往上游去不可,不能多等了。你想想看吧!要是我的话,等七年我也干啊。”
“我也是这样,一点儿也不差,”我说。“不过,既然他以这么便宜的价钱便卖掉了,可见他的这个机会也许不过值这个价罢了。也许其中有点儿什么曲折吧。”
“可是这是实情——事情一清二楚。我亲眼看到了那张传单。传单上把他的所有情况都说得详详细细——把他描绘得简直象给他画了一幅画,还讲了他是从哪一家庄园逃出来的,是在新良斯①下游那边的。不,错不了,这笔投机买卖不会出差错,不用担心。喂,给我一口烟叶子嚼嚼,行不行?”
①密西西比河入海处的大城市,也是拍卖黑奴的中心。
我没有,他也就走开了。我走到了木筏上,在窝棚里坐着前思后想起来。可是也没有想出个道道来。想得头也发疼了,可就是找不到摆脱困境的路子。经过了这么一段长途跋涉中的种种辛苦,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又如此这般地为这两个流氓尽心尽力,却落得个白白辛苦了一场,什么样的打算都砸了锅,全都给毁了。这全只是因为这些人心肠这么狠,竟然使出了这样的狡计,叫他又一次成为了终身的黑奴,并且是在他乡异地。而一切就只是为了四十块大洋。
我曾经心里想,杰姆要是注定做奴隶的话,在家乡做要比在外地强一千倍。在家乡,他有家啊。为此,我曾经想,不妨由我写封信给汤姆·莎耶,要他把杰姆目前的情况告诉华珍小姐。不过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原因有两个。她准定会发火,又气又恨,认为他不该如此忘恩负义,竟然从她那儿逃跑。这样,她会干脆把他卖掉,再一次把他卖到下游去。如果她不是这么干,大伙儿自然会一个个都瞧不起忘恩负义的黑奴,他们势必会叫杰姆时时刻刻意识到这一点,搞得他狼狈不堪、无地自容。并且再想想我自己吧!很快便会传开这么一个说法,说赫克·芬出力帮助一个黑奴重获自由。这样,要是我再见到这个镇子上的随便哪一个人,我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愿意趴在地下求饶。一般的情况往往是这样的嘛。一个人一旦做了什么下流的勾当,可是又并不想承担什么责任,自以为只要把事情遮盖起来,这多么丢人现眼啊。这恰恰正是我的情况。我越是想到这件事,我的良心越是受到折磨,我也就越是觉得自己邪恶、下流、不出息。到后来,我突然之间猛然醒悟了,认识到这明明是上帝的手在打我的耳光,让我明白,我的种种邪恶,始终逃不开在上天的眼睛。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平生从没有损害过我一根毫毛,我却把她的黑奴拐跑,为了这个,上帝正指引着我,让我明白什么都逃不过“他”那高悬的明镜,“他”决不允许这类不幸的事再发展下去,只能到此为止。一想到这一些,我差一点儿就立刻跌倒在地,我委实吓得不得了啦。于是我就想方设法,试图为自己开脱。我对自个儿说:我从小就是在邪恶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不能过于怪罪我啊。不过,在我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还有主日学校哩。你本该到那儿去啊。要是你早去的话,他们会在那儿教导你的嘛,教导你说,谁要象我那样为了黑奴所干的这一切,是要下地狱受到永恒的烈火的熬煎的。”
我全身簌簌发抖。我正要立意跪下祈祷,但愿能与过去那个孩子的所作所为一刀两断,重做一个新人。于是我双膝跪下。可是啊,偏偏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来。为了什么,话出不了口啊?企图瞒过“他”,那是做不到的嘛。要瞒过我,那也是做不到的嘛。我深深地明白,为什么那些话说不出口来。这是因为我的这颗心还不正啊;因为这颗心还有私心啊。这全因为我在玩两面倒的把戏啊。我一面装做要改邪归正,可是在私下里,在心底里,我却黏住了其中最最大的邪恶不放。我试图叫我的嘴巴说什么我要干正正当当的事,干干净净的事,还打算给这个黑奴的主人去信,告诉她他如今在那里。可是在我心底深处,我知道那是在撒谎——而上帝也知道。你可不能对上帝撒谎啊——这个道理,我如今算是弄明白啦。
我因此就心里乱糟糟,可说乱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后来,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对自个儿说,我要把信写出来——然后再看我到时候能不能祈祷。啊,这有多怪啊,我这么一想,就仿佛立时立刻自己身轻得如一片羽毛,我的种种烦恼都一扫而光。于是我找来了纸和笔,既高兴,又激动,坐下写了起来:
华珍小姐,你在逃黑奴杰姆现正在比克斯维尔下游英两里地被费尔贝斯先生逮住了,你如把悬赏金额给他,他会把他交还给你。
赫克·芬
我觉得挺痛快,觉得已经把罪恶洗涤得一干二净,这是我平生第一回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如今我能祈祷啦。不过我并没有马上就祈祷,而是把纸放好,坐在那里思前想后——想到了这种种的一切终于能成如今这个样子,这有多么值得高兴啊,而我又怎样差点儿迷失路途,掉进地狱。我又继续地想。想到了我们往大河下游漂去的情景。我见到杰姆正在我的面前,片刻不离,在白天,在深夜,有时在月夜,有时在暴风雨中。我们漂啊漂,说话啊,唱啊,笑啊。不过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