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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寅吉心中一凛,知道这摆明了是趁火打劫,当下推脱道:“此事在下却做不得主,须得皇帝同意。”
“那是自然。本朝弓矢,犀利异常,下官私心揣测,贵国皇帝必然不会拒绝这份好意。且最近本朝改革官制,财库紧张,一时之间,也无法履行澶渊之盟,每岁岁赐,也只能算进这弓矢之中,本朝会略略降低价格,以为补偿。这份苦心,还盼贵国能够理解才是。”
耶律寅吉一肚子鸟气,但是形势比人强,却不能不生生咽下。
他却不知道,所谓耶律伊逊的使者,自然是杜撰,但是宋朝的使者,除了一路等着与他同行去见耶律浚,另有两路,却早已分头出发,一路往西京道,一路却是直奔杭州。赵顼给真定府、河间府、太原府等沿边府州守令的密诏,也陆续发出。催文彦博上任的使者,更是不绝于道。
这等天赐良机,若不趁火打劫,简直便无天理!
※※※
石越一回到太府寺,便命令属下的互市局准备与辽国进行大规模互市的计划,一面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没坐多久,便见市舶局令王临走了进来。
太府寺的官员,低级官员中有不少是白水潭学院毕业的学生,但是七品以上,却几乎全是倾向于同情和支持新党的官员。市舶局令王临便是新党干将王广渊的弟弟。
“大观,有什么事吗?”石越收敛心神,微笑问道。
“大人,有个叫程栩的人想见您。”王临欠身抱拳说道。
“程栩?”石越对此人没有半点印象。
王临连忙解释道:“这个程栩,是江宁二十家商号联合作保,想组建武装商船队出海的人。”说完,见石越还在沉吟,连忙又补充一句,道:“听说是西湖学院的学生。”
“哦?”石越顿时来了兴趣,笑道:“那便要见他一见。”
王临连忙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年轻人见着石越,赶忙趋前一步,参拜道:“学生拜见石大人。”
“不必多礼。”石越打量着程栩,道:“你是西湖学院的学生?”
“是。学生懂大食语,参加过翻译夷书的工作。”程栩爽声答道。
“哦?真是难得。为何想要组建武装船队?怎的不去考取功名?”石越笑道。
程栩淡然一笑,道:“千里求官只为财,通商海外,功名利禄,不逊于东华门戴花。况且,学生总想亲眼见识一下,世界是不是圆的。”
石越见他如此坦诚,心中颇觉有趣,笑道:“你的船队想去哪里?”
“学生要比薛奕大人走得更远。去天竺,去大食,甚至更远。”
“本朝坐海船去天竺者甚少。”
“正因为少,才有大利润。”
“君不知海上风险?航路不熟,却是大忌。”
“在杭州、泉州便能雇用大食人,无妨。”
石越见程栩对答,辞气慷慨,却又不故作夸饰,心中暗暗称赞。又笑问道:“为何非要组建武装船队?”
“海盗处处皆是,况且若去了异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无武器,只恐被人欺生。”
“你要求我,却是为何?市舶局不准你建船队吗?”
“学生已是第三只武装船队,市舶局岂能为难学生?不过是学生仰慕大人的英名,所以冒昧求见。同时,学生也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程栩迟疑了一下,终是鼓起勇气说道:“如果有朝一日,学生在证明世界是圆的的航行中遇难,请大人许诺学生,死后能进入祀先贤祠。”
“先贤祠尚未建立。”石越注视程栩,淡然说道。
程栩平静的望着石越,道:“学生以为必会建立。”
“纵然建立,能否入祀,非私人说了算。取决于公议。”
“那么学生敢问大人,大人以为如果学生因此而死,公议当不当许我入祀?”
“理所应当入祀!”石越毫不迟疑的答道。
“如此足矣。”程栩深深一揖,告辞而去。
石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妒忌。
※※※
兵器研究院爆炸事件四十九天后。
忠烈祠与先贤祠终于在此之前建成。在爆炸中死去的士兵自然是进入忠烈祠,忠烈祠还一并请入了宋朝开国以来历次战争死难者的总牌位加以供奉。研究员则被隆重的请入了先贤祠。但是那几个工匠,在几次争论后,终于没有能够入祀先贤祠,而是进入了忠烈祠。
这种身份歧视,短时间内,依然难以改变。甚至连白水潭学院的学生,都不认为死去的工匠可以和他们死去的校友相提并论。入祀先贤祠,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是读书人的专利。
不过,超乎规格的葬礼——皇帝亲自下诏书表示哀悼,丞相吕惠卿,副丞相王珪、石越等人亲往拜祭,白水潭学院以及汴京市民上万人送葬,数以千计的人写诗哀悼,还有迎入忠烈、先贤二祠的殊荣,都让整个天下为之震动。
连《海事商报》这样的报纸,都大加报道,言辞之间,有掩饰不住的羡慕。
这绝对是一次观念上的大冲击。
然而石越对于自己的杰作,却不过得意了一天的时间。因为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情。
王雱死了。
石珍案早已查清,在皇帝的授意下,司法公正毫无疑问的被破坏了,石珍却被流放到交趾归义城,王雱没有承担任何罪名。对此现实,石越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王雱的死讯传到京师之后,蔡确、李定、常秩等人当天就上表,认为王雱完全有资格入祀先贤祠!
“故天章阁待制王雱,为建议新法,多有贡献。其文章策论,有数十万言,更非常人能及。其于《老子》、《孟子》二书,更有独到的见解……总之,王雱无论学问功业文章,皆有资格入祀先贤祠。”石越用嘲笑的语气说道。
李丁文都忍不住苦笑,“虽然王元泽才华过人,但是如果这样就可以入祀,只怕晏几道这样的才子词人,将来也会有资格进先贤祠。”
“但是我似乎还不能反对。”石越忽然有一种吃了一只苍蝇的感觉。“别人倒也罢了,蔡确并非不知道内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气吗?”
“蔡确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会换人,他有什么好怕的?皇帝最多说他太念旧情。这都是给王安石面子。”
“让王雱入祀先贤祠……”石越喃喃自语道,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李丁文完全可以体谅石越的心情,但是体谅不等于支持,“不管能不能接受,似乎没有理由反对。而且如果硬要反对的话,代价太高。”
石越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公子,太常寺卿是常秩,韩绛以降,朝中半数以上,是王安石的旧人,《新义报》的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连《汴京新闻》的桑充国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左右是在先贤祠加个牌位,不如就认了吧。”李丁文无可奈何的劝道。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与公子只怕是一样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声张,到头来也只好装傻。”
石越摇摇头,道:“好不容易争来先贤祠,却要便宜王雱,太让人憋气。”
“世事大抵如此。”
“罢、罢。我去散散心。”石越无可奈何的说道。
他骑了马离开府邸,一路随便行走,亦不知过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觉走到先贤祠前。
这是一座标准的中国宫殿式建筑,大门正上方高悬一匾,写着“大宋先贤祠”五个大字,是当今皇帝赵顼亲笔手书。
石越走进祠中正殿,跪在一个蒲团上,正要低声祷告,却发现旁边有一个人在那里低着头,无声的哭泣。他定晴望去,原来却是赵岩。
石越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道:“死者已矣,还须节哀为是。”
赵岩听到石越说话,吃了一惊,抬头道:“石山长……”
石越沉着脸,在蒲团上跪下,闭上眼睛,低声祈祷。赵岩不敢打扰,只默默望着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说道:“赵岩,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
“我……”赵岩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石越却没有等他的回答,低声说道:“你是因为自己发明了黑火药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内疚吗?”
“我……”虽然石越一直闭着眼睛,但是赵岩也没有勇气招起头来看他。
“你是觉得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死这么多人,是吗?”石越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
“是。”赵岩低声说道,话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我很恨,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望着赵岩,低声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遂的悲伤。“你都这么自责,我呢?你可知道,其实是我害死他们的!”
“啊?!”赵岩瞪大了双眼,“山长?”
“你还记得那年吗?我把你们叫到我的府上,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劝说下进入兵器研究皖的……”
赵岩叹了口气,道:“这才怪不得山长。我们都有一个理想……”
“是啊,一个理想。赵岩?你知道吗?火药的确很重要,以后,也许要很久以后,它会主宰战场。”石越似乎在和赵岩说话,也似乎是和先贤祠的英灵们解释。“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纵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让我们汉人比别人先一步了解它,重视它,使用它!我这么的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来火炮,火枪,我想用强大火器武装起大宋的军队。”
赵岩忽然觉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光彩照人,温文尔雅的石子明了,他静静的听着,“我想要收复灵武,我想要夺回河套,这样我们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云,我想至少要控制辽东。如果我们能够拥有绝对优势,我们就可以裁军,然后大宋才有可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减税减役!那个时候?我才有足够的资金,在全国广建学校与图书馆!辽国和西夏,太象两根绳子了,就放在我们脖子边上,让人不敢大声喘气。所以,任何有可能帮助我们打败这两个国家的东西,我都想拼命的抓住……”
“你没有错,山长。我愿意为了这个理想而奋斗。为此牺牲,也是值得的。”赵岩感觉到石越的话非常的诚恳,他再次被感动了。
“也许目标没有错,但不代表手段没有错。”石越苦笑道,他使劲的摇头,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站在我这样的地位,如果我选择的道路错了,就会这样。”石越用手指着先贤祠的牌位,惨容道:“……许多的生命白白送掉。如果更严重一点,甚至会万死不赎!凭什么我石越就认为自己能有资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导的道路,走向的是一个深渊,那又会如何?!我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赵岩觉得石越身上,有一种孤独的气息,但是他无法理解石越说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你没有决定别人的生死?是我们决定了自己的选择。”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赵岩诧异的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怔了一下,唤道:“桑山长。”
桑充国微微颔首,一面走进殿中,跪在石越身后,低声祷告完毕,才沉声说道:“子明,你又何须自责?”
“你可知道,这完全是我拔苗助长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风顺,大家才因此忘记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识,没有人想到,火药会炸膛,而且会把那么厚的铁管都炸掉!长卿,你不会明白,这完全是报应。畸形发展,最后必然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积累的太少,却走得太快!这根本上,是我的过错。”石越低看头,充满自责。
但是他说的,无论是桑充国,还是赵岩,都只能似懂非懂。
“他们很出色,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想到可以制造火炮了。而且还懂得制造实心的炮弹,和布置碎片的炮弹,他们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却终究是为了一个错误而死了。他们也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
桑充国与赵岩都沉默了,他们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国在这个时候,终于发现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来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的听石越说道:“……我知道了错误,却不如道如何去纠正。我知道要循序渐进,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与循序渐进中,找一个平衡点。我不知道那个平衡点在哪里?如果放任它自己去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价?”
石越招起头来,望着殿中一个个牌位,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名字,竟是无比的愧疚与迷惘。但是有些东西,是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赵岩忽然说道:“山长?我不知道你说的平衡点是什么,但如果是这次的悲剧?我虽然很内疚,但是我认为对同学们最好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