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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庙里的实权都被这些信徒们握着,父亲平时对他们几乎抬不起头来,可是他想必是太喜欢母亲出众的容貌吧,居然顽强地坚持了自己的意思,把母亲娶进清莲寺。
两年后我诞生,其后又五年,这总共七年间,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我是无法想象的。母亲确实告诉过我种种有关父亲的事。好比父亲是静穆的人啦,嗓音虽然有点浊,但念起经来倒很清亮啦,喜欢俳画(译注:日式文人画,多题「徘句」,故名。),所以常常一个人待在廊子上画水墨画啦,常常炫耀地说,屋里张挂的一幅亲鹫上人画像,是非常値钱的画啦,还有洁癖,好比轮灯、烛台等对象,母亲擦过后,他一定要再擦一次,以及虽然那么温和,但酒品不太好,偶尔喝了几杯,便红着脸大发脾气等等。可是父亲对母亲如何,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绝口不肯提。究竟是因为那些事都不能向小孩说的呢?或者母亲知道我和她必需离开故乡,因而不愿意再想起过去的事,都不得而知。
我觉得,母亲和父亲的寡默不同。她是么女,生就的一张叫人亲近的笑脸,因而很能赢得信徒众太太们的好感。加上她又还没到三十岁,对村人们照顾得很周到,普受尊敬,不过一部份较保守的信徒,不免在背后蜚短流长地说:「那女人有魔性,迟早一定会给清莲寺带来灾祸的。」
母亲勤奋地在这样的信徒家走动,有时还不惜下到田里去帮忙庄稼,到头来还是没有能拂拭从小就跟住她不放的那些传闻。
我五岁的时候,清莲寺的正殿失火,父亲智周也陷在火窟里烧死。那个晚上,他喝醉了酒回来,身上的袈裟都没有脱下就在正殿里睡着,把一个烛架踢翻——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确实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而死于非命,但是村人们却把肇事的罪过归在母亲身上。「那女人身上还是有恶煞,就是这恶煞把庙也烧掉了。不只庙呢,下次连村子也会被烧光的。」有人这样起哄,这么一来,连对母亲有好感的人们也开始白眼相加。母亲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带着还幼小的我,逃一般地离开故乡到东京去了。
在这镇上的火车站近傍的一条巷子里,我和母亲送走了十几年岁月。就在火车头的烟尘下,还有汽笛声的喧噪里,我们住在小巷里的小房子,靠母亲敎附近小孩学些揷花、习字、裁缝等,把我抚养起来。
大约是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吧,我开始想知道镂刻在幼小时候的记忆的漆闇里,一个比漆闇更鲜明的黑影所构成场面的意义。为什么文静温柔的母亲,在记忆里的那个场面上,成为一个披头散发,像恶煞般地扑向一个男人的影子——从牵起小孩子们的手,那么和蔼地教他们插花的母亲的脸,所无法想象的那副扭曲面相,又含着什么样的意义呢?还有,连拿剪花剪子都令人觉得不适合的母亲那细嫩的手,在那幅画里怎么又会那么可怖地使劲撞起刀刃,向没命地逃避的男人
影子砍过去呢?那男子又是谁?
然而,郞令少不更事,我还是晓得那是母亲绝不许任何人碰触的往事;就是我启口问,也从不会说出来。面对母亲时,我什么也没敢问,只是让记亿里一个不大可能成为线索的场面,在脑子里反刍不已。
2
在我记忆里,还有熊熊燃烧的火焰。
当我从母亲口里听到父亲在正殿失火时烧死的时候,便想到那记亿里的火焰,就是烧了父亲身子的火焰;但是,在闇夜里扯起火焰之帆,鼓着风,简直要把正殿的屋顶击向黑暗天空般地熊熊燃烧的火,在某种意义下,比起母亲砍杀一个男人的场面,更活生生地烧灼我幼小时的记忆里的漆闇。那是因为有远远地,越过林梢上看到的正殿屋顶的记忆,跟它重叠在一起的缘故吧。仅剩下屋顶,让正殿那样燃烧的模样,真的,就像是战盔下的巨大面孔正在燃烧着,使我仿佛觉得从那面孔痛苦地喘出来的气息,化成一团团的黑烟,往四下迸出去。
在记忆里,还有火焰的皮鞭抽打夜风的恐怖声响,和麕集的人羣的叫喊,就像地狱图卷的伴奏一般地响着;另一方面,却又同时有着在阴暗的水底下,听着岸上喧哗的阒静。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母亲在看着那火光时的脸。我和母亲好像是站在门楼那样的地方,和正殿有着一段距离。或许是为了救火才聚集而来的吧,村人们以火焰为背景来往奔驰,并不住地发出「危险啊」、「可怕啊」一类惊叫。
这样的一片嘈杂都好像没有飘进母亲的耳里,她让白白的脸染成通红,用那么静穆的眼光看着正在烧灼父亲身体的火焰。由于我连母亲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都想不起来,因此这里所说的母亲面容,说不定是由其后母亲所给我的父亲印象而想当然耳地。不管如何,从现在我记忆里的当时的母亲,确实是用静谧、澄清而又默然的眼睛,看着那场猛燃的火焰。也是因为有了这静穆的眼,所以使得人们的叫喊,在我听来都像是读经的声音了 。
然后是燃放爆竹般的爆裂声,随之火星四射,片刻后成了光雨,纷纷降落到稍离的我们那儿。母亲为了不让火星落到我身上,摊起了袖子,当火焰在母亲袖口下的漆闇里消失时,我的记忆也断绝了。
搬到小鎭住下来,直到我长得够大了,依然在梦里也反复着火焰的记忆,为之而恐惧。
在这样的梦境里,火星落到我的肩膀上,马上变成四溅的血雾。在火焰里蠕动的无数人影,也化成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披头散发,举起闪亮的刀砍断了视界,最后两个影子揉合成一团倒下去——好像是睡得不够深沉,在梦里,我总是反复着记忆里的同一个场面。
不用说,梦境里的地点在哪里,对方的男子又是谁,脸相如何,我都一无所知。或许由于灯光太暗。,周遭都溶进一片薄闇里,并且,我又老是注意着母亲的关系吧。
就在那团影子碎成血花,崩塌在榻榻米上,一切都告终而那么突如其来地恢复了静寂的时候,一直哽在喉咙的惊叫声迸发出来了。
——妈妈……妈妈……
淡淡的灯光,照出了母亲的面孔。与其说那是为了我就在她身边看着而惊诧,毋宁更可说是在拚命地扭曲着悲痛的脸,向我诉说着什么。
有时在梦境里,当火星正要纷纷掉落在我肩膀上的瞬间,受风一飚而亮起来的当儿,成了一片灰流过去。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便会在梦里再次回想兀立在黎明的微光里所看到的,完全烧成灰的正殿。那灰被风刮起;火花般地飞腾起来的一片模糊里,我看到一个黑块。
它长长地搁在那里。起初我以为是烧剰的木柱,不经意地看着,然后我突然察觉到那是烧死的人,于是在梦中惊叫一声。
好像是前一天晚上死在火灾里的父亲遗骸,但奇异的是在那具尸首旁边,还有好几具同样的尸首。
「在火场里烧死的,真的只有父亲一个人吗?」 ,
记得是十岁左右的时候吧,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母亲。
「是啊!可是为什么问这个呢?」
我说我好像记得除了父亲以外,还有别的尸首,母亲便微微低下脸回答说:
「史朗也许不记得了。正殿里有三座好大的佛像,也都被烧坏了。金箔掉了,烧成焦炭的佛像——对啦,记得妈妈也以为是人的尸首,吃了一惊的。」
听她这么说,便又觉得好像不是人,然而,尽管知道了那是佛像,烙在记忆里的恐怖却没法拂拭。
甚至到了上中学的年纪,梦境里的火焰、血花、灰仆仆的尸首等,还使我怕得像幼儿般地哭叫。常常地,梦都在火焰落在我的面孔时结束。飞溅的血花和飞舞的灰再次变成火,在漆闇里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梦中的我那个小小的影子,便会那么奇异地想把面孔埋进那燃烧的火焰当中。当然,这也正是我最害怕的事。
但是,除了这恐怖感之外,彷佛又有某种命运的力量操纵着我的小小意志,恰如饥饿的狗扑向饵那样,希望把面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面「怕怕,怕怕」地叫着,一面却又让莫可名状的喜悦乐歪着脸,挨近火焰。
这只是梦境呢?抑过去确实有过类似的行为,在梦里被夸张出来,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 。我的面孔上,从额角到。右眉,有一块与肤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靑紫色,看来有点像灼伤痕迹。岁月把它冲淡了,如今郎使在大白天里也很少被人家认出来,但是我倒觉得小时候它的颜色好像鲜明多当然,这一点我也曾经问过母亲。
「没错,正殿在燃烧的时候,有一块木片掉在你的脸上。妈妈帮你拂开,所以只是碰了 一下;不料留下了严重的疤痕。」
母亲说罢,又悲戚地微伏下脸。
听母亲这么说,我便也觉得好像就是那个样子。往站在门楼下的我和母亲身上,掉落下来的;难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块吗?母亲用袖子遮掩住我,会是在另外的场合吗?是这情景,在梦里被奇异地扭曲,变成我往火焰那边挨过去的吗?
总而言之,梦就在火舌舐上我额角的瞬间中断了。我发出了悸怖的呻吟声;我自己受了这声音的惊吓醒过来了。梦里的余悸,使浑身冷汗淋漓的我细细地打颤,我激烈地喘着气息拼命地叫着妈妈,妈妈——这时,母亲的手就会适时地从漆闇里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梦般地,紧紧抱住浮现在漆闇里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岁那年,我还和母亲盖同一床棉被。上中学那年,母亲为我铺了另外的棉被,可是这个晚上,我还是在梦中给吓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亲又只铺了一床棉被。
母亲一定是靠我的呓语和呻吟声,察觉到我在做着怎样的梦,因此为她过去的罪的残渣成为记忆留存在我的身体里,使我惊恐悸怖,而感内疚,于是就像抱拥婴儿般地,把已经开始成熟为大人的我紧紧地拥住,自语般哺哺说:
「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着往事是不?」
她还要把我的记忆里场面挤压出来般地,双手用力地箍住我。
不光是我一人在梦里惊恐而已。次数是比我少了些,可是当我正在酣睡时,有时母亲也会在激烈的喘息中,发出撕裂夜闇般的声音叫起来。
「阿花……不行,阿花……」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把手伸向母亲的身子。母亲惊醒过来了,浑身汗湿,拼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梦里让自己幼小时的可怕记忆重现,然后好像要从那记忆逃开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亲眼前,一个农妇突然沉下池水里的记忆。
「我拼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还是那样往下沉。头不见了,一片樱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我彷佛觉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气……」
平时那么端庄的母亲,竟然发出根本不像同一个人般的童声,眼眶噙着泪水,不自觉地摇晃着头,咬起我右手腕上的旧伤痕。
关于母亲这小小的动作,我也有记忆。我右手腕的刮伤是几时在哪里受伤的,已经想不起来,但是母亲拼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舌头感觉,倒记得一清二楚。母亲就像是自己受了伤似地,痛苦地扭曲着脸,吸吮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血——她在梦境里惊恐着,呈现出跟记忆里的一样的面容,咬我的旧伤疤。
我听任她那样咬,看着她零乱的睡衣下微露出来的颈项,于是又想起了幼小时的一椿记忆。母亲那雪白的颈项上,有靑色的胎记样的斑点散落着;这斑点,我也有着一种记忆。
——好像是天明时分,也可能是夕暮时分,红红的阳光斜斜地劈开薄阍,使坐着的母亲背部浮现着。母亲褪去一边的柚子,让头低垂下来,并举起手上的念珠,往长长的脖子和肩膀中间打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打净污浊的身子般打个没完——那念珠划过空气的声音,和珠子互碰互擦的响声,到如今仍然在我的耳底响着。
地点好像就在正殿里。她孤零零地独坐在那空旷寂静的地方,有一双分明不是人的眼,我想一定是佛像的吧,那么冷森森地看守着——我觉得就是这样子。
我看到的,虽然只此一次,但是既然有那种斑点留下来,可见母亲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让那一串念珠响过不少次。我猜母亲是为了洁净自己的身子才这么做的,然而每次看到染在母亲肩头上的击痕,我倒觉得母亲那纯白清净无垢的身子当中,就只有那个部份隐藏着黑黝黝的罪恶。
关于念珠,我还可以想起母亲的一个姿影。母亲站在水边。那姿影所以使我想到观音,是由于缠上念珠的母亲的手,在胸口合十 ,残阳被镜子般的水面反照过去,在她脚边形成一个淡淡的光晕之故。
如果光是这些,也许还不会在记忆里留存下来,但是因为母亲接着有了奇异的行为,所以才烙印在记忆里头。静穆的气氛,突然从母亲的手边给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