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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他惊人地弯着身子,也就是说,全身像电线杆那样笔直,忽地歪到一边,你以为他会跌倒了,但是,又一个动作,身子歪到了另一边,和地面成斜角。他一脸严肃,信心十足地跳着,深信所有的人都会对他惊叹不已。第二节舞开始时,另一男舞伴在女舞伴的身旁睡着了,由于在卡德里尔舞开始前他就已经喝醉,因此,他的舞伴不得不单独跳了。年轻的收发员和戴天蓝色头巾的女舞伴一起跳舞,在每一节的舞中,在当晚的五次舞中,他总是做着同样的动作:他的动作总是比舞伴慢一点,顺手抓住舞伴头巾的一角,当面对面交错时,就急忙在头巾角上连连飞吻,他的女舞伴在他面前飘过去,似乎毫无察觉。那个医科学生真的表演了乱七八糟的舞,引起了一阵狂欢、跺脚和满意的尖叫。总之,无拘无束达到了顶点。伊万·伊里奇醉了,他开始发笑,但是,一种痛苦的疑虑慢慢潜入他的心底:当然他很喜欢随便,无拘无束,当他们后退的时候,他希望,甚至真诚地希望无拘无束,但是现在这无拘无束已经出格了。比如,穿着破旧的四手货蓝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女人,在跳第六节舞时用别针别着裙子,结果像是穿着裤子。这个女人就是克列奥帕特拉·谢苗诺芙娜,照她的舞伴、医科学生所说,尽可以同她冒险干一干。至于那个医科学生,那是没有可说的,是个地地道道的“福金”①。这是怎么呢?人们退缩着,而忽然间很快就活跃起来,那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但这种表演有点奇异:它预示了一件事情。他们仿佛忘记了人世间有伊万·伊里奇这个人。当然啦,他是第一个笑的人,甚至敢于喝采。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恭敬地随声附和嘿嘿笑着,其实,虽然他表面上那么高兴,却没有料到那位大人的心中已滋生起新的痛苦了。
①福金,是六十年代初在彼得堡极受欢迎的舞蹈者——康康舞的主角。
“年青人,你跳得太好了,”伊万·伊里奇不自然地对跳完一曲从身旁走过的医科学生说。
那个学生霍地转过身来做了个鬼脸,把脸凑近那位大人,近得不成体统,而且扯着嗓门学了一声鸡叫。这太过火了。伊万·伊里奇从桌旁站起来。虽然他站起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哈哈大笑,因为那鸡叫声太像,而那鬼脸也太意外了。伊万·伊里奇仍旧莫名其妙地站着,这时,普谢尔多尼莫夫突然走来行个礼,请他去晚宴。他的母亲也跟在他后面来了。
“尊敬的大人,”她边行礼边说,“请您赏光,别嫌我们贫寒……”
“我……,我,真的不知道……”伊万·伊里奇开口说,“我不是为了……我……我本想要走的……”
确实,他手里拿着帽子。并且,就在这一瞬间他决心马上就走,无论如何要走,绝对不留下来……然而竟留下来了。他即刻向餐桌走去。普谢尔多尼莫夫和母亲走在前头为他引路。安排他坐上席,又一瓶新的香槟酒摆在他的面前。小吃有鲱鱼和伏特加酒。他伸手自斟了一大杯伏特加,并将它喝干了。以前,他从来没有喝过伏特加。他感觉仿佛从山上滚下来,飞,飞,飞,要停住,抓住点什么,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真的,他的处境变得越来越怪,况且,这也是命运的某种嘲弄吧。天知道他在这一小时发生了什么。当他走进这屋子时,他可以说是要拥抱全人类,拥抱他的全体属员;可是,一个小时还没有过去,他万分痛苦地感到并知道,他憎恨普谢尔多尼莫夫、诅咒他、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婚礼。并且,从脸色和眼神上他也看得出来,普谢尔多尼莫夫也憎恨他,望着他几乎说:“希望你滚开,该死的!累赘鬼!……”从普谢尔多尼莫夫的目光中他早已看出这个意思了。
当然,甚至现在坐在桌旁时,伊万·伊里奇也宁肯砍下一只手,也不愿承认(不仅不大声承认,甚至对自己也不愿承认),这一切真正的就是这样。一分钟还没有过完,而现在他在精神上还有某种平衡。但是他的心,心……有多痛苦!它需要宽舒,需要空气,需要静息。要知道,伊万·伊里奇终究是太善良了。
你知道,他清楚,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早就该走了,不只是走开,而是逃脱。他也十分知道,一切都忽然变得不像,完全不像不久前走在人行道上时所想象的那样。
“我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呢?我上这儿来,难道是为了吃喝吗?”当他吃鲱鱼时,他问自己。他甚至给予了否定性的回答。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心里时常出现嘲讽。他甚至连自己也开始不理解他真的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可是,怎么走开呢?没结束就这么走掉是不行的。“人们会说什么呢?他们一定会说我爱逛不三不四的地方。如果没有完成目的,那的确会是那样。比如,明天(因为到处都会传开的)斯捷潘、谢苗、办公室里、申贝尔家、舒宾家会说什么呢?不,一定要让他们全都了解我来的目的,一定要表现出精神上的目的,我才能离开……”然而,良机不再有了。
“他们甚至不尊重我了,”他继续想。“他们在笑什么呢?他们太放肆了,好像无情的人……是的,我早就料到整个年青一代是没有感情的!我无论如何要留下来!他们现在跳舞,不一会就会聚到餐桌旁来……我将谈论问题,谈论改革,谈论俄罗斯的伟大……我还会把他们吸引住哩!是啊!也许这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失呢……也许实际上永远都是这样的。我该从什么谈起才能吸引他们呢?我该用什么手段呢?我茫然了,真正茫无头绪了……他们需要什么,要求什么呢……我看见他们在那里发笑……是笑我吗?天哪!我需要什么呢?我为什么来,为什么不走,要得到什么呢……”他想着想着,一种耻辱感,深重难受的耻辱感愈来愈撕裂着他的心。
然而,一切在照样进行,一个接着一个。
伊万·伊里奇在桌旁落座刚过两分钟,一个可怕的思绪困扰着他的整个身心。他忽然感到醉得厉害,就是说,不像先前那样,而是烂醉了。这原因是刚喝过香槟酒后喝了一杯伏特加,那酒马上起了作用。他感觉全身乏力。当然,他的傲慢倍增,但神智还是清醒的,并且对他喊:“不妙啊,很不妙,甚至会完全失礼呢!”自然,那些酒后多变的思绪不可能停留在一点上: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甚至他自身也感觉得出来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傲慢、成功的愿望、排除障碍以及志在必得的百倍信心;另一方面,则是心中的剧痛和情绪沮丧。“他们会说什么呢?这将如何了结呢?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明天,明天!……”
起初,他不知怎么暗地里预感到,客人中已有他的反对者。“这原因想必是我方才喝醉了,”他怀着痛苦的猜疑想了想。现在,当他从一些确凿的征兆上确信,在这宴席上有他的反对者,而且无可置疑时,他是多么恐惧啊!
“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什么呢!”他思忖着。
宴席餐桌上总共坐了三十人左右,有的人已经吃完,有的人很放肆,叫叫嚷嚷,大声说话,提前祝酒,或用面包屑和女宾们互相投掷。有个长相难看、身着满身油污礼服的男客,刚落座就从椅子上倒下去,直到晚宴结束还没起来。另有一个人直想爬到桌上去祝酒,只是被那个军官抓住上衣的后襟,才阻止了他的这种过早的狂热行为。虽然从某将军家雇了个农奴作厨师,但菜的花色极为平常:鱼冻,土豆牛舌,小豌豆肉饼,而后是鹅,最后一道是牛奶杏仁酪。酒类有啤酒、伏特加、烈性白葡萄酒。一瓶香槟酒摆在大人一人的面前,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不得已要去给他斟酒,他在晚宴时已不敢自作主张了。其他客人干杯时规定喝山地酒,或碰上什么就喝什么。餐桌是由许多桌子拼凑起来的,其中有一张牌桌。餐桌上铺着许多块桌布,其中一块是雅罗斯拉夫尔出产的花麻布。男女宾客混合就座。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不入座,她忙碌地张罗着,掌管着。可是,这时来了个凶恶的女人——她以前没有露过脸,穿件浅红色绸缎连衣裙,包扎着牙齿,戴着高高的包发帽。原来她是新娘的母亲,终于同意从后房出来参加晚宴了。她直到现在才出来,是由于她和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之间有着不能和解的私怨。不过,这个问题往后再说吧。这女人恶狠狠地甚至嘲讽地看着上司,显然,她是不乐意被介绍给他的。伊万·伊里奇觉得这个女人极其可疑,不过,除她之外,别的人也很可疑,他们给人以下意识的担忧和不安,甚至还让人感到,他们这些人在串通一气,正是为了反对他。至少伊万·伊里奇自己是这么感觉的,因此,在整个晚宴过程中他对此越发深信不疑了。正是如此:那个留胡须的先生是一位自由主义艺术家,他怒气冲冲,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瞧瞧伊万·伊里奇,而后转过身去同邻座窃窃私语;另一个是学生,确实已经酩酊大醉,但仍然有迹象表明他也可疑;对那个医科学生同样不要寄什么希望;就是那个军官也不可完全信赖;那位《炭火块》编辑的眼里闪现着一种特殊而露骨的仇恨:他高傲地坐着,自负地张望着,还随意地扑哧而笑呢!那位在《炭火块》上只发表过四首小诗就成了自由主义者的编辑,其他的客人虽然对他不屑一顾,甚至明显地不喜欢他,但是,当伊万·伊里奇身旁忽然落下一团面包屑时——这面包屑明显地是对着他的,伊万·伊里奇敢打赌说,这不是别人而是《炭火块》编辑扔来的。
无疑,所有这一切都给他悲观失望的影响。
还有,进行观察也是令人极不愉快的。伊万·伊里奇确信自己说话开始不清晰和吃力了,有很多话想说,可就是舌头转不动,而且,忽然间他仿佛失去了知觉,更糟的是,突然无缘无故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笑的。这种现象在喝了一杯香槟酒后很快就消失了。这杯酒虽然是伊万·伊里奇自己斟下的但并不想喝,所以完全是突然之间在无意中喝下去的。喝过之后,他差点想哭。他感到他在陷入最怪诞的感情中。他又开始爱,爱所有的人,也爱普谢尔多尼莫夫,也爱《炭火块》编辑。他忽然想要拥抱他们所有的人,忘掉一切并与他们和解。同时,开诚布公地把一切告诉他们,一切的一切,就是说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完美的人,具有多么卓越的才干。他将多么有益于祖国,多么善于取悦女性,而更重要的,他是一个多么进步的人,多么仁爱地同情所有的人,同情最底层的人,而结束谈话时,他要坦诚地说明促使他未经邀请参加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婚礼,喝了两瓶香槟酒以及以他的到来使普谢尔多尼莫夫感到幸福的动机。
“的确!千真万确首要的是坦诚!我将以坦诚感化他们。我清楚地看到,他们将会信任我;即便他们现在还以仇视的眼光看我,但当我向他们坦露一切时,我将令人倾倒地使他们折服。他们将斟满酒杯并高声为我的健康干杯。我相信,那军官会把酒杯砸碎在马刺上,甚至高呼“乌拉”!如果他们按骠骑兵的方式把我抬起来向上抛,我对此是不会反对的,甚至会感到很舒服的。我将吻新娘的前额,她真讨人喜欢。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也是个大好人。当然,普谢尔多尼莫夫以后也会改好的。可以说,他还缺乏上流社会文雅的风度……当然,虽然整个新的一代还没有这种有礼貌的诚挚态度,但是……但是我将同他们谈当前俄罗斯在其他欧洲列强中所肩负的使命,我还要谈到农民问题,甚至……,他们大家都会喜欢我,我将风风光光地走出去!……”
所有这一个个幻想当然都是十分令人惬意的,但是,也有不愉快的东西,那就是在这些美丽的希望中,伊万·伊里奇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出乎意料的能力:好吐痰。起码也是完全不顾他的意志,一口痰就从嘴里飞出来了。他发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的面颊上溅上了他的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出于礼貌仍然端坐着,不敢立即把它擦掉。伊万·伊里奇拿起一块餐巾自己赶快把它擦去。但是,他马上感到,这样做有多么荒唐,多么谬误。他沉默起来,开始感到惊讶。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虽然把酒喝干了,但依旧坐在那里像只落汤鸡一样。伊万·伊里奇现在才意识到,他对他谈一个最有趣的话题差不多有一刻钟了,而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在听他谈话时,仿佛不仅感到不安,而且还有些害怕。普谢尔多尼莫夫和他隔着一把椅子,也把脖子伸向他,侧着脑袋谛听着,露出